叶黛莹脸色微晕,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的那段温馨时光——满楼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满室贪婪的目光和占有的嘴脸中,那个冷傲孤高的青年,白衣飘飘,双手抱剑,交叉胸前,闲适地坐在悬空的栏杆上,目光清明而深邃,闪烁着柔情和赞赏的光芒。
曲起,他便如从天降;曲终,他便悠忽消失。夜夜如此。
尽管两人从未说过一句话,她却在他的目光中日渐沉迷。明知,那个男子,是一阵来无影去无踪的风,一阵自己永远无法捕捉到的风。
本以为,能有这么一个人,让自己如此一厢情愿的守望,便是上天赐予的最大幸福了。不想,上天待她更厚。
那夜,激烈抗拒鸨母无礼要求的她独自在后院的月光中抚琴,悲愤惆怅难抑,正自轻声啜泣,他忽然从天而降,静静地站在她面前,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她愣住了,随即轻轻靠在了他肩头。下一刻,她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在月光中飞舞,如同奔月的嫦娥。
从此,开始了柴米油盐的生活。
他放下了剑,去衙门谋了份差事,收敛了潇洒自如,日日小心谨慎地侍奉着上官;她放下了琴,荆钗布裙,学着洗衣做饭,任曾经嫩白如细葱的十指日渐粗糙。
古人有诗,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却从未后悔。
他从不提以前的事,她也从来不问。
两人都是不爱说话的人,从未有花前月下的盟誓,更无情意绵绵的私语。
她却从未觉得缺憾。
如同那****忽从天降,站在她面前,一句话也没说。
她却从他的目光里读懂了一切。
原本,心的交流就是不需要言语的聒噪的。
“黛姨跟肖叔又怎么到王家来了呢?”王雩不由疑惑问道。
叶黛莹温碗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愤慨:“你肖叔的上司私吞漕粮,换上土块,又在中途砸沉漕船,却反咬一口,诬陷你肖叔玩忽职守,致使漕船沉没。我们明知真相,苦无证据,又无人支援,只能受此冤屈。你肖叔被押赴东京审问,被判赔偿九百千钱,若拿不出钱,便要被流放边疆冲苦役。我没办法,只好到人牙处自卖其身。”
王雩眨了眨眼:“额,然后娘就把你买了回来?不会吧?九百贯买一个婢女,这价钱也太高了!”
叶黛莹微微一笑:“九娘子难道不记得,夫人原本买我回来,是想给大人做妾的?”
王雩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心底暗想,不会吧!老妈竟然“古化”得这么彻底!还给便宜老爹买妾?
“对了,九娘子那时才五六岁,这等事夫人自然不会跟你说。”叶黛莹见王雩一脸惊愕的模样,愣了愣,随即释然一笑,又道:“原本我是想着,先拿到钱,将夫君放出来。夫君出来后,自会来找我,带我远走高飞。”
王雩不由“哼哼”:“那到时候,我们家可是人财两空啦!”
叶黛莹赧然一笑:“原本我以为,像大人这样的高官,自然家中金山银山,九百贯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且,当时觉得,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便是让他人财两空,也心安理得。”停了半晌,微微一叹:“只是,想不到,大人竟是此般持操自守、仗义疏财的人。那日,夫人让我端茶去大人书房,服侍大人,大人见我陌生,大吃一惊,便询问我是谁。当时我心里吃惊,原以为,夫人买妾必是大人授意的,谁料,大人竟似乎丝毫不知。我说明夫人之意后,大人的脸色便十分难看,直接去找夫人,让她将我送回,当场承诺,此生绝不纳妾。这倒打乱了我的计划,若是被送回,这卖身的钱自然也拿不到。我见大人正气凛然的模样,便斗胆将自己的处境说了。大人听说,竟是毫不犹豫,说将那九百千钱送我,另外,又让夫人给了些钱我,助我和夫君别处安身。我当时并不知,这九百贯是夫人积攒多年的积蓄,此番白送我,可是将大人数十年的宦囊倾倒一空了。”
王雩这才醒悟过来,这可不就是王安石“拒绝纳妾”的典故吗?貌似,司马光后来也照葫芦画瓢,学了一遭。不由又问:“既然爹娘又给了钱你们,你们怎么倒又回王家了?”
叶黛莹笑道:“大人与夫人恩重如山,我们夫妻如何能一走了之?何况,夫君原本是江湖侠客,平生最看重一个‘义’字。因此,出牢后听到我的述说,当即带我返回,恳求留在王家在奴,以报赎身之恩。大人拗不过我们夫妻,只好答应了。”
“自己独立门户,怎么着都比寄人篱下好,肖叔跟黛姨就没想过离开王家吗?”王雩笑问。
叶黛莹微微一笑:“这十年来,大人与夫人何曾将我们夫妻当奴婢看过?这么多年?我们早将王家当成自己家了,哪里还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王雩忍不住又问道:“黛姨您真的从来没问过肖叔,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叶黛莹微微一笑:“九娘子若是好奇,就自己去问夫君,或许,他会愿意告诉你。”
王雩又问道:“那肖叔这十年来结交些什么人,您知道吗?”
叶黛莹淡淡看了王雩一眼,微微一叹:“九娘子以为,以大人这样的智慧与谋略,若是我夫妻二人有什么异心,他会让我们呆这么长时间吗?”
王雩闻言一愣,智慧与谋略?便宜老爹,智慧倒是有,至于谋略,有吗?他明明就是一个丝毫不懂人情世故,执拗如牛的老古董。
可是,这十年,眼见着便宜老爹一步步走来,似乎每一步都是精心谋划的,所有他计划的事,从未落空过。闲居江宁五年,是一场作秀,年初起复,一年连升三级,是作秀的丰硕成果。
这样的人,会没有谋略吗?
王雩不由沉默,或许,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地了解过便宜老爹吧!只是,根据历史书的记载,固执地以为,他只是个持操自守、锐意改革的君子贤臣,而忘了,能爬到这种高位的人,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呢?
算了,管他呢!
汴京城这看似光鲜美艳的繁华下面,到底有着怎样光怪陆离,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过去的十年,这个世界的改变,未曾有她的参与,未来,也是一样。
她只要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画画、看书,过自己的悠闲小日子就好了。
王雩嘻嘻笑着推过手中的菜篮:“菜择完了,黛姨您忙,我先走啦!”
说罢,直接折回正屋。屋内,老妈吴玥正坐在炕上补衣服。
“老妈,做什么呢?”王雩笑着上前一手搂住吴玥。
吴玥将她挥开:“还不是你昨天换下的衣服?怎么就弄破了?口子这么大,偏又在袖子上,也不好补。”
王雩嘻嘻一笑:“老妈您的巧手,只会化腐朽为神奇,还怕补不好?”
吴玥抬头敲了她一下:“你倒会笑!瞧瞧你,饭也做不好,花也绣不好,哪像个大家闺秀,以后谁敢娶你?”
王雩“哼”了一声,大喇喇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果盘里的林檎(古代苹果)啃了起来:“老妈,您也太古董化了吧!我看哪,您现在跟真正的古人就没啥区别!前世的教育可白学了!要我洗衣做饭,拈针绣花,下辈子再说吧!
吴玥道:“你呀,要是和你老妈一般,孤身一人来到古代,还不得样样规矩学起来,哪能像现在这么逍遥自在。不过,这样由着你的性子来,老妈也不知道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王雩“哼”了一声:“幸亏我没学那些‘规矩’呢!不然,可要学你一样大度,主动给自己老公找小三啦!”
吴玥愣了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阿黛怎么连这事都跟你说?”
王雩更愣住了:“老妈,不是吧?你竟然笑得出来?你是不是来古代就把21世纪的事全忘了?额,不对,你怎么记得我?”
吴玥敲了她的额头一下:“你以为你老妈真傻啊!那次买阿黛回来,不过是为了考验你老爹的。那时候你老爹初到东京做官,东京是什么地方?花花世界啊!我又怀着你十三弟,身子不方便,怕你老爹在外边乱搞,所以,干脆就买了阿黛回来,试他一试。”说着,又笑得满脸自豪:“可是呀,阿黛这样娇滴滴一个美人,你老爹压根就没正眼看一眼!我找的老公,果真是好样的!”
王雩闻言恍然大悟,又撇了撇嘴:“那时祖母还在呢!老妈你这样吃独食,不让老爹纳妾,老太太没意见?”
吴玥笑道:“老太太也是霸道的人,老爷子在世时就没让他纳过妾,十个子女都是自己所出——自然理解我。何况,她也怕儿子在外边乱搞,亏了身体呀!”
王雩“扑哧”一笑:“我看哪,老爹那副尊容,又不会讨女人欢心,就是想乱搞,也没人愿意跟他搞!”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对你老爹不敬!”吴玥说着,扬起手,便要敲板栗。
王雩连忙笑着躲开:“我说的可是实话!”
“你呀!就知道看皮相!长得帅有什么用?想你老妈前世,就是因为看上那人的臭皮囊,才吃了大亏,阴沟里翻了船。我跟你说,你可再不许重蹈你老妈的覆辙!”吴玥恶狠狠教训道。
“我当然不会重蹈老妈您的覆辙——一定不会找个老爹这样不解风情的包黑炭!”王雩嘻嘻一笑,见吴玥的板栗又来了,急忙跑开,一头看见炕头上一叠画轴,不由讶然:“这是什么?老妈你不是开始装风雅学画了吧?”
吴玥似乎才想起来,笑道:“昨天宰相夫人说要给你介绍一下东京的青年才俊,今天就送了一大摞画册过来。叫你选选,挑个时间相一下本人。”
王雩手中的林檎“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不是吧!还画册?当选美呢!”
吴玥戳了戳她额头:“你还不满?我倒替那些青年才俊不值呢!就你这德行,嫁到哪家都让人头疼!”
王雩摆出一副无辜的脸色:“老妈,我有你说的那么差劲吗?哪次夫人宴会不是我给你争了光?竟然这样说我,真是太没天理了!”
吴玥道:“你呀,就只会做表面功夫!瞧瞧你六姐,温柔敦厚,行动如仪,那才是真正大家闺秀的模样呢!”
王雩吐了吐舌头,要真像六姐王霈那样,可就成了木偶了!一边翻看着炕头的一堆画轴:“就是这些?我看看先,有帅哥的话,就去吃吃豆腐。”
“口无遮拦!”吴玥又敲了王雩一下,王雩不由尖叫起来:“老妈,再敲我就要变成弱智了!到时候谁给你卖画挣钱补亏空!”
吴玥“哼”了一声,这才道:“你好好看看也罢,好歹挑出一两个,算是承了宰相夫人的情。”
王雩嘟囔道:“这宰相夫人不去做媒婆还真是浪费了。”
又拆开一副,画上的人一身白色甲胄,玉树临风,英姿勃勃;五官完美无缺,眉目含春,艳若桃李,王雩不由一愣,竟然是——狄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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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_∩)O~中间加了肖叔跟黛姨的情节,那个肖叔,很有背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