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坐在西湖河畔,溪水潺潺,溅起晶莹的水花,犹若朵朵白莲,从我的脚底淌过,饶是以前和程景翊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心情舒畅过。
苏梅段手一扬,一块小石子便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在湍流不息的湖畔中绽开出四朵白莲,很是稀奇。他微微挑眉,昂首望向我,眼中无波无澜,淡然依旧。扔给我一块石子,似笑非笑。
我蹙眉,一把接过抛过的石子,垂首望了一眼湖面,禁不住后退一步,脑中一片眩晕,素手一抖,手中石子滚落于地。
依稀有画面闪过,碧水幽幽,平清而缠绵,如一条淡绿的纱带环绕于高山周围。身旁少年的笑容明媚而温暖,他轻抚这我的额头,执起我的手将石子扔出,飞溅出一串水花,直至河流中央。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山谷之间。
那少年是何身份?
我怎会去过那里?
……
拼命摇了摇头,抬眸恰好撞见那凤眸流转,俊美若刀削的面容有了重影,重重叠叠,才看得清晰。他轻笑一声:“怎的,不会?你若叫声师父,本公子便……”
他话音未落,我便捡起石子,冷哼一声,两指一夹,只见得湖面水波荡漾点点涟漪,大眼望去,一直延伸到湖中央,虽不过四次,却是毫不逊色于他。我心中微微得意,直视他潋滟凤目,淡淡道:“想来,是不必了。”
呵,他比我大不了几岁。若真唤他师父,我颜面何存?
那双凤眸之中的神色忽变,方才还是三月桃花般的笑意,瞬间转为寒冬般凌厉之色,而后回归平淡。或许他眼中曾有稍纵即逝的诧异,我却没能望个清晰。我不知方才不知他是试探我可曾出府游山玩水亦或是其他。
只知道,我没输给他。
“殷子殇,”他悠悠地躺在湖畔上。湖畔的草儿生得青翠欲滴,嫩嫩的,让人忍不住逗弄一番,却又与他长袍上绣着的翠竹相辉映,闭目养神,“投躯抱明主,身死为国殇。殷丞相倒是有心了。”
我愣了一下,静静地盘坐在那里,倏地轻笑一声。
“缘何发笑?”
我没有回话,依旧静默不语。我垂眸凝视着水面,清澈的湖水倒影出我的脸庞。我又想起当初从院子里逃出来的哪天,我看见了两张脸,两张令我至今难忘的脸。一张俊美绝伦,貌比潘安;另一张则怪异无比,貌比无盐。我只笑老天爱开玩笑,总是给人开这么大的玩笑。
倏地,我两指夹起一颗石子,打破了湖面上的倒影,那张丑颜瞬间变得四分五裂。
我把他带到了碧云的茶铺,我告诉苏梅段那里的烤肉很是好吃,他却不信,他说他吃过世界上最好吃的烤肉,其他的烤肉都是次品。我一气之下把他带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在穿了男装以后便没有再来过这里,万一碧云一下子说漏了嘴,岂不是大事不妙?
碧云虽然说话毫无顾及,却也机灵。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朝我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殷公子。”她立刻抽出两串肉放在火上烤了起来,嗞嗞的声音令人嘴馋,“殷公子可是好久没来了,上次你帮我赶走了那个无赖,我还要好好谢谢你呢,这几串算是送你的。”
苏梅段优雅地坐在了木椅上,望着那香烟缭绕的肉串,俯在我耳畔轻轻呢喃,吐气如兰:“难怪你说这里的肉串好吃,原来这里还有一个你的相好。”
“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处而已。”我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他只是长长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碧云又接着道:“可能是那庞家三少畏了殷公子,一连着半个月都没有在出门路过脸。”她抬头看了看一脸迷茫的我,善解人意地说道,“难不成殷公子忘了,庞加三少就是上次的无赖,以前可是长安城的一大恶霸。”
我尴尬地“哦”了一声,垂眸淡淡道:“那是我孤陋寡闻了。”
许久,碧云把香喷喷的烤肉递到我和苏梅段的面前,她抬眸之际不经意问道:“殷公子,你身边这位朋友如何称呼?姓甚名谁?”
我侧头看了苏梅段一眼,他此时举止优雅,温润有礼,倒似乎是一个与我家世不相上下的贵公子。我扯起一丝笑意道:“他姓苏,名梅段。”他的家世,就连我也不清楚,谁叫他从未提及。
“苏梅段?”碧云昂着头细细回想,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苏梅段优雅地抿了一口米酒,淡淡道:“家里不过是经商的小户人家,怕是碧云姑娘记错了。苏是我爹的姓,我娘姓段,又是在冬天生的,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因而叫苏梅段。”他的一双桃花眼微眯,着实好看。
碧云笑了笑,双眸眯成好看的月牙形:“那恐怕是我记错了。”
我眸光黯了黯,不动声色地端起小碗将其中的米酒一点点吃干净。
从碧云的茶铺出来,我一抬头,便看见天幕被染上了妖红的血色,就好像女子的艳红色的罗裙那般美丽炫目。我看着街道两边的桃花纷纷凋零,看着苏梅段挥手告别后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淡笑。桃花谢了,恐怕夏季也不远了。
我慢悠悠地走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上,只感觉脑中一片空白,痴痴地往前走,两眼无神。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与我无关,整个世界只剩下我。
不知不觉,竟是走到了一个小巷之中。我不禁嘲讽一笑,转身欲走,从何时起,我竟连自己家住何方都分不清了。
“公子请留步,”身后苍老一个声音让我一惊,顿住了脚步,“看公子面有愁容,目光呆滞,恐怕是近日来有什么心事?”
我转身望去,却发现一名白发老者站在我的身后。他身着一袭深衣,太极八卦的图案印于其上,看上去已经有些陈旧,三千白发用黑色丝带束起,虽然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却依旧神采奕奕。他左手支撑着一个木棍,木棍上挂着一面写有“九言劝醒迷途仕,一语惊醒梦中人”的白布。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微眯,紧紧地盯着我,盯得我浑身不自在。
不过是位算命先生罢了,我只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没有。”就算有,我自己也不知道。
“相识便是有缘,不如就让来抽上一签。”他卸下肩上的包袱,从里面掏出来一个竹筒,摇了摇,里面有敲击的响声。他递给我道,“公子莫急,即使有缘,我也不收你银子。”他低头望着竹筒,一副看破世俗的模样。
我心下冷笑,哪个骗子会明着收别人银子?手却不由自主地抬手,接过竹筒,随意地摇了几下。便有一根红头的木签掉落了出来。
那算命先生手疾眼快,蹲下身便捡起了那木签。眯起眼睛一看,似是看见了什么惊悚的东西似的,一手捻须,一脸狐疑道:“不应该啊,怎么会是这样呢……”
“哪样了?”我抽过算命先生手中的木签,在霞光的映衬下看着红色木签中间清秀的小楷,许是看多了竹简的我,随意一瞟便看清楚了上面写着的:上上签。
我面无表情地把木签重新放回竹筒,并无欣喜之色,只是淡定依旧,都是些迷信,不足以为信。
抬眸之际,我看见算命先生眯着一双小眼睛不停地打量着我,似乎笃定了能在我的脸上看出什么究竟来:“怪事怪事,看你这小子面相也并非大富大贵之人,怎么就能抽中一个上上签了?难不成是我老眼昏花,还是我这破东西出了什么问题?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我自知自己的容貌是何,现在被眼前的人说中了心思,顿时有些尴尬。许久,我才开口道:“不过是些迷信的东西,先生也不必如此烦恼。”语罢,转身便走。
枯槁的手扯住我的衣角,我只听身后之人幽幽道:“公子确定不曾改变过容貌?”
我一下子僵住了,不自觉伸手抚上我的脸颊,但随后又莞尔。若真是易过容,脸上就等于贴了一层皮,这么长时间,我自己难不成还没有察觉?就算如此技艺太过高超,平日里洗脸的时候,怎么说也都应该搓洗下来才对。
“没有。”我的语气淡定依旧,但却字字铿锵。
他笑了起来,是抚须长笑的那种,略显仙风道骨。他盯着我的眼睛,最后下了一句评论道:“最是无暇,风流不假。小子,看起来你骨骼清秀,真当是极品。”
风流?我只是看着这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并未转身,并未回眸。其实当我第一眼见到自己的面容之后,我便知道我的容貌只和“丑”字沾边,其余一律无缘。如今算命先生如此说,我只当他是看了我身着华服之后的一句胡言罢了。
“先生说笑了。”我迈开大步,风吹动我的衣诀,柔和的风从衣袖中滑过。
当我走出小巷之时,我只听得后面传来幽幽的一口叹息:“我只见过两次如此清秀的骨骼,只可惜,都是‘风流’啊!”那声音渐渐远去,我竖起耳朵听,只听见了一句,“风流风流,随风流逝……”
两次,还有一次,会是谁?
待到我扭头之时,那身影早已不见,恍若蒸发了一般。我拍拍衣袖,快步走向殷府,再未理会脑中盘旋的胡言乱语。
扬手,叩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朱红漆的大门就瞬间打开,紧接着我撞入一个结实的胸膛,撞得我右半边脸生疼。一抬头,便望见了程景翊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嘶——程兄,以后出门小心点儿,别……”
他一双大掌使劲摇着我的双肩,他比我高了许多,只得俯下身子。一张俊美的脸与我平行,急切道:“殷公子……殷公子可有受伤?”
我被他弄懵了,愣在殷府门口,许久才回神,对上那一双急切至极的璀璨双眸,我只感觉脸上一阵滚烫。扬手揉了揉我的右半边脸,躲开他的目光,淡淡道:“程兄说笑了,我身上一根发丝都没有少。”
程景翊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便往院子里拽,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劲儿里缓过来。他大步上前,我几乎被他拖着走,只见得见他说道:“你既称我兄弟,缘何还要向我隐瞒,公子若是受伤,景翊自然可为公子上药!”
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急切的眼神,饶是我日日夜夜地在他身边,也没有见过如此焦急的神情,说过这么多的话。他每每跟在我的身后,都是一副漠然的神情,一直都是。然而他此时似是一头充满怒气的狮子,随时都会爆发一般。我不知道爹爹给他说了什么,会让他有如此之大的变化。
我只感觉浑身不自在,想要挣脱他的手,但他的手却像钳子一般,任凭我如何,也不肯放开。我使出吃奶的劲重重地锤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才愣住,我蹙眉道:“程兄何为!”
程景翊身形一怔,似乎自知有些失仪,立刻松开了抓住我的手,垂眸道:“景翊失态了,望殷公子……见谅。”
我揉了揉他握得生疼的手腕,双眸一眯,向着自己的院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