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御风低头看看桌上堆放齐整的十三路快报,抚掌上去,用力一扭,旋出一个扇形来。顺着弧度略一扫眼,挑出其中一封来,揭了火漆,拆开读了。这是都畿司地的堂主付贺中寄来的,快报上呈报的并非什么商情,而是按照萧御风的指示,详细打探过后记录下的陪都建邺城一位正六品官员的从政经历。
本朝第四代君主成祖皇帝基于大一统政权,奉行“塞北本位”,于是力排众议,将首都从建邺城迁到燕京,从此天子守边,巩固江山。为了表示对祖宗的尊敬,成祖皇帝将太祖曾爷爷建国时钦定的建邺城作为陪都,只除了宰相所在的内阁机制,其他保留了与皇城一应相同的政府机构。官位相同,品级相当的,在京城和陪都虽然是领相同的俸禄,但是掌握的权利却大行径庭,陪都的绝大部分官位都是挂的虚衔,远没有京城官位来的实实在在。一模一样的官职,从燕京调往建邺就是一种贬谪,而由建邺调回燕京则被视为升迁,是值得大摆筵席大肆庆祝之事。其实,对于干实事为民请命的清官来说,在哪都是为百姓做事,一样做得风生水起;但是对于那些权欲熏心、以权谋私的贪官污吏来说,如果把他从京城原任调到陪都,哪怕再升个一、二级,任谁也都会苦了一张脸,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恨不得哪天再回到天子脚下。萧御风眼下这封从都畿司地付堂主处寄来的信中,讲的官员便是如今四下活动以求升迁回京的建邺工部主事郝敬友。
从快报上的经历看来,这位郝敬友其实一直也没有做过太大的官位。不过他始入仕途的前几年,一路放的都是肥缺。他第一次走马上任,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可是官小,权势却大。因为他担任的是给皇上看仓库的户部承运库大使,从全国各地所呈的各色珍宝难得之物一概要经过他的检验认可,方可入库。上交货物必须按时按点,且需保证质量上乘、数目一份不缺,如若不然,等于是抗旨不尊,小则丢官,大则去命。所以各州府前来送货之时,谁敢不另外为这个大使送上点孝敬银子,准备些“薄”利,否则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愣是给你的货物寻个什么道道出来,这可就不好说了。郝敬友坐着这座银山一般的职位上,银子哗哗流进他自家的宝库中,得,白天为公家守府仓,夜里在私家数银子。不过,他虽然每夜数银子数得眼前白茫茫发晕,却也不是个守财奴,该打点的户部和吏部高官政要们,一概舍得,大把砸银,以保证他官运亨通。
这个肥缺做了数年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又升迁做了盐运司判官。要说原先的职位是座银山,那么这次的便是座金矿了。郝敬友睡着了几次都险些被自己的笑声惊醒,不过谁料自己的老娘不争气,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命呜呼了。本朝以孝治天下,按照国律,郝敬友母亲去世,他必须得回家守丧丁忧三年。郝敬友在家乡,每日是天亮了盼天黑,天黑了盼天明,求神祷告只瞅着日子快点过去。好不容易熬白了头,守制终于结束了,他顿时又像年轻了十岁,抖擞精神,整顿衣冠,驾着高头大马的四乘华盖马车,招招摇摇地回到京城,上本吏部等待官复原职,没想到祸从天降,被乡中知县参了一本,说他违反国制,守丧时家中歌舞升平,娶侍妾如流云。先不说这位知县老爷是嫉妒郝敬友故意攻讦他,还是真的奉法如天眼中不揉沙,反正吏部随便一查,就查出郝敬友确实不守孝道。本来多少人就巴巴儿地盼望着这个位置,这下郝敬友永无复职之可能了。视国家法器于无物,特别是如此大逆不道,即使被削去官职永不录用都是极可能的。不过好在郝敬友擅长经营买通,狠砸了些银两重购厚礼,一层一层往上打通了,最后没有被撤去官籍,只是稍微降了一点,从六品的盐运司判官挪到建邺任工部正七品的一个所正。不管怎么样,官算是保住了,郝敬友依然愁眉苦脸,因为这是个通透得鱼儿都见不着的清水衙门。
郝敬友吃惯了山珍海味、鲍参翅肚,你现在要他啃土豆,他那里肯。逮着机会便使出浑身解数,削尖脑袋往京城中手腕比腰粗的大官堆里面钻,以图在省察考核官员调任的时候,有个人在吏部或皇上面前说说好话,再展往日大业。这段时日,打听到盐运司副使,也就是那个拱手让人了的盐运司判官的顶头上司,如今到了任期,他寻思着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而且还要爬得更高。于是趁着有公事来京时,想尽办法傍上了个比官还大的主——瀛王。不过这话目前说的满了一些,因为目前距离攀上高枝还差一小截,暂时只联系上了瀛王府中的大管事严虢虎。严虢虎摆了多天的谱,一直不肯接见郝敬友。郝敬友公事将毕,马上就要回建邺任上,就在他焦急火燎的当上,收到严虢虎的亲函约他今晚戌时一刻在醉仙楼一聚。这会用守得云开见月明来形容郝敬友此时的心情也不为过了。
萧御风其实早查探到郝敬友这人在京城的动态,不过为了掌握更全面的讯息,他又令付贺中打听郝敬友在陪都的状况,所以便有了现在手上这封快报。
今晚的宴会既然和瀛王有关,萧御风又如何能袖手旁观呢?不过当然不能用元帅府四公子的身份参与此事,他认真看完信,置到一边,推开房门,移步到书房隔壁的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的陈设和他在萧府的卧房差不多,整体比较大方整洁。只是北面墙上多了一样,悬挂着一柄剑,样子比较古朴,不太起眼。
萧御风走到寝榻旁一列五层的红木雕花柜前,抽开第二道屉子,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泛着精微的银光呈现出来,这是他作为惟隅山庄的主人出现于外人面前时一贯会戴的。萧御风摇摇头,今夜他不是以乌飞羿的身份出去,此刻只是习惯性的拉开这道屉子。于是马上推进去,又拉开下面的一道,伸手拿出一髯半尺长的胡须来,对着旁边立着的一面方形长铜镜,贴到自己的颌下,抚上一抚,使其更为服帖。又转头从屉子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画眉墨来,修饰了自己两道斜飞向上的剑眉。放下眉墨,萧御风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他平日里喜爱穿月白长衫,今早虑着待会要扮演的角色,所以换了一身青衣棉袍,这样便省了换了换去的麻烦。脚上也脱下走起路来橐橐响的皮靴,换上了薄底的青布靴。但似乎还差了点什么。萧御风伸手又在屉子里摸索了一番,稍稍用力扯出一方程子巾来,此前有一角卡在缝隙中了,难怪没有看到。萧御风将程子巾在头顶上系好,再看看,才满意地点点头。用眉墨压低了的眉尾和颌下的胡须使这位萧家四少爷显得稳重了几许,收住几分平时戏弄林星疏的捉谑之气。他窝了窝身板,咳嗽两声,尽量使目光放空些,收敛了眸子中的精明之气,露出些许痴痴的神色来,总算有了一些埋头苦读多年的书生气质,这便是萧御风所希望达到的效果。想到上次林星疏将自己弄得丑兮兮的人皮面具,萧御风不禁好奇这位易容高手看到这幅扮相,是否还能认出京城第一公子来?
此时,夕阳也收尽了。萧御风收拾好东西,又拿了一带准备好的银子,走出卧房,端着伪装出的一番行头,一路出了山庄。他这番打扮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因为行过之处,庄子中的人无不退到一边,垂首恭立。萧御风在暮色的掩映下上了一辆老旧的马车,连布帘都是皂色的,处处冒着不起眼和穷酸。这是福伯心细,什么身份配什么驾座,今晚青绸翠幄马车自是不能用的。就连赶车的老把式老刘也得命去休息了,另择了一个年轻的为萧御风持驾开道。
萧御风在车轿中坐定,吩咐一声:“李贵,出发,往醉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