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御风赶到孔雀铜大街的时候,天已尽黑了,醉仙楼里早已点起明亮美丽的宫灯。萧御风抖了抖袖子中的一袋银子,弓着身子下了车轿。进了厅堂,向伙计问了两句话,便上了三楼左手第二的雅间。伸手桥,伸手敲门,开门的是一个身穿艳红锦袍,左手两圈金链子,右手两圈的小胖子青年,浑身富贵逼人的紧。金链子一见来人,那笑得堆满褶子的脸,顷刻间便垮了下来。他斜着咪咪三角眼,正准备问“你谁啊?”萧御风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递上一个和煦友好的微笑“哟,锦文兄,春闱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把小弟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啊?”边说边侧身进了门,找了张椅子大喇喇地坐下,将袖中那袋银子放在桌上。“多时不见,锦文兄又见富贵了,你我真是有缘,相请不如偶遇,这顿我做东吧。”
被称呼为锦文兄的男子转着小眼珠子,略一思忖,这才想起来,这位不速之客乃是一个月前春闱会试后与自己同时出贡,大名叫做韦焕生的一名贡子。也曾是在国子监学习时的同窗,不过两人都不常去国子监,所以仅仅有过几面之缘,也曾有那么一两次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胡吹海侃过。
说起来,萧御风之所以会易名参加科举考试,也有一段故事。五年前,刚回京城那会,萧将军和萧夫人都有要小儿子入仕的想法。这也容易,因为大泱国武官不仅可以世袭,而且可以恩荫,即使萧御风武功不济,也可以做个兵部主事之类的文官,凭着他的聪明机灵,在车驾清吏司掌一下马政及驿传等事务还是可以胜任的。但萧御风认为功名原是羁心累人之物,本就不喜欢,只是他才与父母团聚,不好过于忤逆,便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兜了个圈子,大言不惭道:“蒙父祖荫庇捞到一官半职,算什么男儿好汉。这功名,我要自己考来。”他想的是乡试三年一次,去年秋天刚刚举行一轮,眼下才过年,到下次是二年多以后了,没准父母慢慢就忘记了。萧家二老这时对这个儿子的秉性还不了解,萧夫人听了这话,虽然觉得孩子很有志气,但又担心考科举太累,怕苦了孩子。而萧将军则很是高兴,心想这孩子在武学上虽没有继承萧家的血统,但一身傲气却像极了自己。萧将军抚掌大笑,“哈哈哈,好好好,不愧是我萧朗的孩儿。为父支持你考科举,朝廷的照顾留给那些没有能力的人,咱们自取仕途,报效国家,不奔一科不罢休。”
萧御风听了父亲这话冷汗直冒,一科谈何容易?大泱全国两京十三行省,参加乡试的生员近三十万,百人中取四。乡试一般在秋天,于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分三场举行,也叫秋闱。即使侥幸过了乡试,成了举人,次年还有京城会试。会试一般在二月举行,所以又叫春闱。在贡院上万间笼子似的号房里关三天,出来两三百个进士,等待次月殿试划分名次。皇上钦点排名后分为三甲,一甲只有三个人,称赐进士及第,依名次先后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人,称赐进士出身,剩下的是三甲,称赐同进士出身。全国万众举子寒窗苦读,跋涉万里赶来京城会考,金榜题名者已是凤毛麟角,而父亲竟然放话“不奔一科不罢休”。萧御风表面点头“儿子一定尽力、一定尽力”,但心中想的是两年过后再说吧。
萧将军战事中马上杀敌似流星赶月,在对待儿子的教育上也雷厉风行,趁着边疆稍和,请旨在京中多待了两个月,利用短短的三个半月时间,督促着儿子参加县、府试成为童生,再送入京城最好的三灵学院读书,才放心地回漠北定远营戍边。
可怜萧御风自从进了书院,愣是被逼着成日之乎者也诵读诗书不尽,没品味到三灵学院“天灵、地灵、人灵”的真谛,十分灵光的头脑倒是去了七分。萧御风警觉到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他非成了呆子不可。以他看来,真正的学问是寓学思于行动的,所以瞒着母亲,日日开溜到城南外去打理山庄和卿云门中的事物。夫子负有教学之责,学生不来上课是对孔圣人之大不敬,自然找到了将军府上兴师问罪。林夫人这才知儿子是胡玩不成器,于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萧御风连连称错,口头上答应地好好的要改要改。转个眼,夫子又告到了林夫人面前。如此几次三番,林夫人也乏了,再说她也总听闻儿子在外面帮人助人的善举,相信儿子即使不读书也坏不到哪儿去,于是便渐渐听之任之了。
萧将军在北地幸苦守边,满心以为儿子在家发奋读书。谁知一年后回到京城,亲自拜会夫子以谢教导之恩时,吃了一记大大的闭门羹。打听之后,才知道自己彻底被儿子的豪言壮语给瞒骗了。萧将军暴跳如雷,风一般地杀回自己家中,操起水火棍就要打萧御风的屁股,萧夫人毫不犹豫地扑到儿子身上。做母亲的心疼儿子,做儿子的又岂能令母亲受损,萧御风一个翻身又挡在了林夫人身前,背上生生接下父亲一棍。萧将军又是心疼这母子俩,又是恨儿子不成器,又是后悔怎么当初叫玄机那家伙将一根好苗子教成这样,气急败坏,怒喝一声,甩了棍子,当下年也不过了,抛了他娘俩回漠北了。
萧御风挨了这次教训,自然是与他娘更加亲近,对父亲则是更加敬畏。要他改性子是万不可能的,只不过见了父亲这样的反应,还有同窗们日日挑灯夜读、悬梁刺股的孜孜不倦,萧御风也不免好奇,这科举究竟有什么难的,用得着这样经年累月的埋头苦读?但即使好奇,也不能用“萧御风”这个名字去考科举,一个不小心给考上了怎么得了?于是花了些银子,造了个韦焕生的假身份参加了去年的秋试。萧御风平时偶尔读读书,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打理生意上。皇榜一揭,名次虽末,到底还是让他中了个举人。萧御风倒没有得意,可是让他得出一个真理,就是读书读成斗鸡眼也不见得能考中科举,还是要平时活学活用。
萧御风本就是玩票性质,这以后也没有太当回事,平日里依然我行我素,该干嘛干嘛。一晃今年春节近了,画楼提醒庄主该到二月的会试了。萧御风想到要在那伸不开脚的号房里关三天,就直摆头,可是再转念想想,这也算体验人生百态之一种,符合师父所说的小修行者在荒野,大修行者在浊世。于是令画楼将名给报上了,又找来历年状元各科答卷的誊写版本及各科主考官的资料。
萧御风在玄机道长的培养下,武艺自不用说,礼、乐、射、御、书、数也全是个中好手,加上自幼走南闯北,对经济民生也了若指掌,凡国家大小事务自有一番独到见解,又潜心研究历年主考官在文风和政治见解上的倾向好恶,所以会考三天,除了睡得不太舒展,执笔从容、对答如流,轻轻松松入了二甲。
萧御风在入贡院之前,也曾去过举人出没的国子监与同窗们交流,认识了这位姓胡名锦文的纨绔子弟。
和锦文这个文绉绉的名字不匹配的是,此人胸无点墨,根本写不出什么锦绣文章来,天知道他怎么考过秋闱、春闱两场的。不过胡锦文在整个国子监也算是小有名气,这是因为他家中经商,略为殷实。胡锦文出手也大方,虽不常在国子监露脸,但是每次来都请他们海吃一顿。贡生们背后纷纷议论,说胡锦文这个进士身份是他家中砸了银子买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胡锦文这人样貌、才华、品德样样都缺,唯独家中倒还有些银子。靠贿赂作弊捞到一个举人,又钻营买通会试紧要任职人员,弄了个进士尊荣,但到这里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从二月会试结束到三月殿试这段时间,才更是要加紧笼络京中要员的黄金时间。
殿试虽然不存在淘汰,只是对录取的进士重新进行排序,但名次会影响到今后官职的大小和去向,所以也是至关重要的。本来殿试应该是由皇帝对贡士亲自策问,以定甲第,根本没有什么文章可做,不过当今圣上基本上并不亲自策问,而是交给几个比较信任的臣子去主持,所以这其中就大有可以活动的余地了。主考官多在宰相林皓和六部尚书之中选,今年钦点的殿试主考大臣是吏部尚书朱谷。京里人明里不提,暗中皆知,朱谷是个不折不扣的瀛王党。要想在殿试中拿到理想的名次,瀛王这层关节是万不可遗漏,必须打通的。
胡锦文今晚便是为此事而来,他人上托人,送礼送到手软,才能宴请到能成事的一位角儿,即瀛王府管事的一把手严虢虎,以期通过龙尾巴上的一只虾子摸着龙角,也就是严虢虎背后真正的大人物瀛王。而且乔锦文不仅名次瞅好了,连称心的官职也打听到了。
胡锦文计划得好好的。一甲三名不出意外会被分到翰林院,翰林院学士名头响亮,而且将来有望晋升为宰相,但那都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况且在翰林院尽做些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要不就是考议制度,详正文书,胡锦文也尚有几分自知之明,他没那个本事。最重要的是翰林官固然清贵,却无油水可捞,大大违背他做官的初衷,所以他根本也没兴趣。其余的新科进士一时是无法分配的,会被吏部文选司先编入世籍,暂挂九品衔,稍后分配到各大衙门学习政务,等待有官员或卸任或撤职或去世,方才有机会成为正式官员。眼下正好有一块肥田,在盐运司副使上任职的刘蘅再过三、四个月就要卸任。他只要能攀上瀛王,将这个位置内定下来,随便在哪个衙门做做几个月的样子,一到任就很快能将此前投入的银子翻倍赚回来了,以后副使转同知,同知升都转运使,到这个运盐衙门的首脑,不怕不飞黄腾达。
胡锦文平日里见到韦焕生这类人物,若是心情好,可能还不嫌弃他的穷酸,发善心赏他顿饭吃,陪自己胡乱唠个嗑,但今夜既有要事在身,便尽不得这份所谓的同窗情谊。
胡锦文脸上一沉,对萧御风说的话等同于逐客令:“焕生兄也算是饱读诗书了,难道不懂得不请自来非礼也吗?”
萧御风微微一笑,胡锦文这愣头呆子的心思他岂能不知,就凭一个初生牛犊,还想坐上盐运司副使这个人人挤破头的肥缺?同年的进士中又不只他一个有银子,而且有钱又有背景的更是大有人在,简直痴心妄想!胡锦文蠢的地方不仅于此,他还不知道严虢虎今晚不止赴了他的约,同时还叫上了郝敬友那人精。胡锦文和郝敬友都瞅准了盐运司副使这个位置,又都是舍得钱的财主,严虢虎就让他们争破头,谁的“诚意够厚、情谊够重”,谁就是赢家。严虢虎为了替瀛王挽回500两金子的损失,想出的这招借力打力实在高明,萧御风怎能不亲自来观摩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