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情相比起之前的惊心动魄,显得过于简单而有规律,导致我每当把每天该做的事情做完就开始手捧下巴坐在后花园发呆。
于是我决定密集指导老徒儿学习药方,跟他讲一些医案,跟他讨论分析。老徒儿也是个爱认真钻研的人,即成的医案在跟他讨论之后往往还会有新的发现,让我不得不佩服他。
好学宝宝书扬缠着我把“演算之术”交给他后,还不满意,非在我跟老徒儿讨论的时候插一脚,吵吵嚷嚷地说自己也要学医。我被他缠得脑门儿都要冒泡,就让他先把基础知识给学会了。
“基……础?”书扬脑袋上冒着小问号。
“是啊,阴阳学说、五行、藏象、经络、七情内伤、外感五邪……”
“等等等等!那么多啊!”
“那当然,你以为学医很容易,就是背背方子么?”我挑眉道,想当年我可是背得七窍盛烟恨不得找块豆腐自我了断,基础还算最简单的,背药方、药性,还有诊断,同样的病症不同的病因,还得去一个个分析,包括病人的饮食习惯生活习惯,生生折磨得人吐血。顺便说一下虽然我们学校的西医临床十分优秀,仍旧有许多撑不过压力的孩子选择轻生,中医比起西医还算是很温柔的专业了。
“那凭什么他一拜师就有方子学啊!”小少爷不满意地指着老徒儿,老徒儿看着医案突然莫名被点名,抬头表情很茫然,还条件反射地“唔?”了一声。
“你看看人家的大花白胡子!”我哼了一声:“人家都做了那么多年的大夫了,你呢?你什么都不懂还想学医方,把医当做什么了!”
话脱口而出,看见书扬的表情有点像受了伤害,我意识到话说重了,毕竟在这方面我的自尊心很强,我无法原谅对医学随便而无责任心的态度。不过对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何必要求他太多呢。
我感到愧疚,就压低了声音,看着他低垂的眼睑说道:“书扬,医为仁人之道,不是游戏之道,不是飞黄腾达之道,这是一条又艰难的道路,并不是任何人弹指间能速达的。你若真有心要学,我自然会教,只是你必须知道,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态度。”
话一脱口,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曾经自己也很讨厌的那种迂腐老教授,不知变通,太把自己当回事。心里闷得慌。
“我……本少爷……知道……”他很不是滋味地说道。
“唉。那好吧,”我说道:“那你还想学吗?”
“自然……是想学的……”
看他的表情我就清楚了,我只能叹气,也不好拆穿他,就说:“行,那我先教你藏象。五脏六腑的位置,你记一记,以后说不定会有用。”
“嗯……”
*
“你看不出来吗?”
送走了老徒儿,方晟和我坐在草地上,瞧瞧渐渐下山的夕阳,木盘托着的茶具摆在两人中间。他给我倒了杯茶,我接过抿了两口。
“什么?”
“书扬他,其实只是想跟在你身边。”
“噗——”我一口茶水喷出来,连忙解释:“……你,你可别误会!”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笑道:“我是说,他很喜欢你,就像弟弟黏姐姐一般要黏着你。”
“他只是觉得我很特别而已,”我摆摆手,一口咽下了茶杯里的水:“像我这样会欺负他的大坏蛋他怎么会喜欢。”
“说起来,你确实很特别。”他突然认真说道,我拿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特别?别是发现了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我扯了扯嘴角,问他为什么,他摇摇头,没有再解释。我也不好追问,只是想起书扬的事心里仍旧怪自己的态度太过分了,无论怎么样,他也并没有恶意。于是之后各想各的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直到张大叔来呼唤开伙。
*
事情变得有点糟糕了。
之前书扬每天都会呆在府衙里,除了偶尔他的先生带他出去采风或者方晟带他出去游玩,出门的数量都是极少。自从那天我跟他闹了不愉快,他就天天玩失踪,有时在院里碰见他,他也是仅留给我一副匆匆出门的背影。晚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总之神龙见首不见尾。
在我的威逼和利诱下,衙役小哥才支支吾吾地告诉我书扬的去向。原来这些日子他都跑去一个丙县有名的妓院“池里红”,几乎没有间断。我听了后的反应是除了震惊只有震惊才能形容,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居然去妓院!他知道该怎么……咳,和谐和谐。我赶紧又加问了一句知县知不知道书扬的事,衙役小哥告诉我所有知情的下人都尽量瞒着知县,知县现在因为身体缘故不会出门,偶尔问一问宝贝儿子去了哪,大家都帮忙扯谎,所以目前看来还是瞒过去了。
“你们就不劝劝他,也不跟他说说那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文姑娘你不是不知道少爷的脾气,拦不住啊!主子做什么哪里轮到我们下人说话……现在大街小巷街门道口都议论纷纷,说知县老爷的儿子游手好闲,拿百姓的赋税去玩女人呢!”
“什么!”胸口一股气往天灵盖直冲,我又急又怒:“那你们就由他这样,被别人议论成个纨绔子弟!?”
“这……我们也没办法呀……”
总不能拿衙役小哥撒火,他说的没错,书扬决定做的事情他们是拦不住的。
我也只能自己先去找书扬谈谈。
第二天我一早就蹲守在大门口,看见书扬带着两个下人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看见我锋利的目光,欲跨出门槛的腿又僵硬地收了回去。
“姐、姐……”
“去哪呢?”
“我……”这家伙一旦心虚,总会改变自称。我趁胜追击,用强烈的气场对他进行压迫。
“我……咳,本少爷出去散散步!”
“散步?我们的书扬什么时候养成那么好的养生习惯了,姐姐可欣慰得很啊,”我一瞪:“究竟去哪你自己清楚,难道还让我帮你扎几针,恢复你的记忆?!”
“……”他沉默了一阵,闷声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说。”我冷冷地应道。
“我……绿石姐姐,只是带我玩些好玩的,还会讲故事给我听。她……跟其他的烟花女子不一样,她人很好的。”
哪个妓女没有哄男人的手段!不让你心甘情愿的掏钱,她们怎么做生意。这孩子也太天真了。
“如果你没有钱,如果你不是知县的小少爷,如果你只是一个破破烂烂的穷光蛋,她还会理你么还愿意陪你玩么?你才认识别人几天,知道她是什么人?就这样相信她!”
书扬听了,突然抬起头来,凝视着我。
话从口出,我自己也才意识到。书扬本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孩子,当初他与我在狱中相见,那时候我们也不算相熟,据我分析之前他和文靖至多见过一两面。而这个孩子也选择无条件地相信我,并且没有他的信任,也不会有现在的我。
我理亏,抿了抿嘴,不再出一言。于是我们之前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他打破了凝固的氛围,说道:“姐姐你就别管我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会错信别人,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我叹了口气,说道:“好吧。”
他微微抓了抓腿侧的衣料,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踟蹰了一会,看着沉默不语的我,低下头带着下人匆匆离开了。
*
与书扬的谈话之后,时间恍恍惚惚地过去了。他依旧每天天亮出门,太阳下山才回来。我最初着实因为觉得自己的话语太过冒失而愧疚不已,方晟说我脸色都差了许多,我举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颇有点粗鲁版林黛玉的味道。想了想书扬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无论怎么说我都没有权利干涉他的自由,再说了我也尝试过,既然失败就别再管了。哪怕他最后受了挫,也是他收获成长的方式。像个老母鸡追着他跑做什么呢。
这么一想心里就豁达多了,把注意力集中在别的事情上,也乐得轻松自在。方晟因为徒弟总玩失踪,也少了一些事,不过他也会时常来找我,让我陪他练练剑什么的。
然后最近,书扬突然乖乖地不出门了,吃完早膳就回书房,一声不吭,也不来缠着我。最奇怪的是他总是路过我和方晟的时候偷偷瞄一眼,欲言又止的。这小眼神儿看得我后背发毛。
“你说他是不是看上我了,”我用手捅了捅方晟:“又或者看上你了,想让我给你们牵红线。”
我清楚地看见“表哥大人”少有地白了我一眼。
我顿时有点尴尬,赶忙接了一句:“那还能有什么,有什么不能直说,姐姐又不是大老虎。”
方晟又瞟了我一眼,突然噗嗤一声,接着是很不给面子的哈哈大笑。
“再笑,再笑就把你吃掉!”我恼羞成怒,咬牙切齿。
咦,这个台词好熟悉。
他笑够了之后,摸摸我的脑袋,说:“行了,想什么呢,直接去问不就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手抓了个空,他灵巧地从我身边跃开,径直奔向书扬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