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竹临,教导书扬的先生带出的上一任学生。既然能同知县儿子从师于同一人,自然家室也不简单。他是前任知府儿子,父亲卸了官职就携家带口来到丙县养老,家里虽无满地金银,但也算得上书香门第,加上其父先前是有名望的清官,于是深得丙县人心。一年前博竹临去往国都寻仕途,与书扬告别之后便再无音讯。没想到再会得那么突然,竟在大街上重逢了。
“却是早几月就回来了。忙于一些细杂琐事,便抽不出时间拜访令尊,今日才与师弟相见,师兄很是汗颜呐。”他仍旧没多大改变,儒雅而有礼的对话,但半点儿情味儿都没。
书扬知道,哪怕他这个师兄不忙琐事,也不会一回丙县就来跟他打招呼,他们的关系除了师兄弟以外清淡得如未加盐的汤,热的冷的都是一个味道。
“哪里哪里,书扬知道师兄忙碌,怎会怪师兄呢。”
几段简短而官面儿上的对话匆匆结束了,书扬找了个理由,迅速地离开了这个让他倍感不自在的师兄。
“哼……”博竹临看着书扬远去的绛蓝背影,暗嗤道:“知县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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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颇有效率的老徒儿一早就带着他的消息匆匆赶来报告。
他说找到给那个姑娘诊治过的大夫了,是一个不算太有名望的大夫,有个小小的店面,时常不大与人交往,不过老徒儿帮过他,他算是欠了老徒儿一个人情,查个病人这点忙还是能帮的。
我心里叹了一句这个时代的病人真是没隐私权,病例记录就这样外泄了,要放到现代医生可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嗯,簿子?”我伸手问他拿记录病患具体病情的病例簿。
“师父,不需要簿子……那位姑娘是确诊了的,喜脉。”
喜脉,即为滑脉。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不在月事的时候测出滑脉,就是喜脉,除非……
我有些意外:“那你可问了那位大夫,以前有没有为那个姑娘诊治过,是否为常人脉象。”
“是的,故必为喜脉无疑。”老徒儿知道我的意思,直接回答道。
除非这个人天生滑脉,既然能够排除,那么就确认了,绿石是怀了身孕没错。
“她的‘重病’就是怀孕……”方晟问道:“那为何要说谎。”
一个妓女怀孕,瞒着外人的原因不外乎不愿意让老鸨子知道。虽然不清楚老鸨会不会惩罚她,但作为一个很能把握客源的红人,这个孩子是绝对不能留下来的。并且按书扬的说法,她似乎想离开“池里红”。莫非是想生下这个孩子?
“她也许想逃走,”我想了想,又道:“可能她想给书扬一个不再去找她的合理理由又不至于让计划泄露。可是反而弄巧成拙,她没想到书扬这么在乎她。”
“那,我们该不该把真相告诉书扬?”
我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清楚绿石的真正用意,我们姑且按她的思维做,先等等吧。”
况且也不知道她说的那些关于“利用”书扬的话是否真切,是故意让我帮她支开书扬,还是不过顺道说了真心话,一切不得而知。
三人相视,过了数秒,也只好叹气默许了静观其变的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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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石扣开鎏金首饰盒,挑拣了几副成色好的首饰。一把工艺极好的银簪是国都的贵人赠的,她于手心上掂了掂还算满意,顺手放在一旁。又取了个型如垂下的葡萄一般,缀满了成色透亮圆润饱满的珍珠的珠花。将首饰盒细细挑拣了一遍后,把挑出来的饰品小心翼翼地裹在背囊中,再塞进怀里。她在全身铜镜前仔细地照了照,确认身形不会因塞了东西而过于别扭。四周看看被褥和摆设都整理得干净整洁,心下一硬,该是出发的时辰了。
往窗外望去,是夕阳渐渐掩藏的时间,几缕阴沉着却也透着希望般明亮的光芒,悄悄地漫步在楼阁之间。她竟有些依依不舍,想把耳朵凑近每一处角落,每一个她悉心照料的物品,听听她们的道别声。那块柔情绿意的纱帘,精艺的茶具,锦缎的衣衫……哪怕空气中的尘埃都陪伴了她如此久,像朋友更像至亲。
你们才真正懂我,她想。不过她转念,把脸上的阴霾扫去,环视屋内,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绿石要去寻自己的幸福去了。不必挂念。”
她低声道,轻轻地关上房门,轻巧的步子穿过莺燕声声,酒池肉林的楼阁,往门口走去。
“绿石姑娘,这么晚了还出去啊?”门卫的龟爷问道。
“可不是么,这难得碰到没有客人的时辰,尔虹这小丫头又不知跑哪儿去了。胭脂水粉用完了,我这不是要去‘粉黛斋’取些回来么。让我待那丫头给我买回来,这斋可得打烊了。明天的生意莫是要糙了去?我可没胆量问妈妈借水粉。”她淡定自若地一如往常地应答道。
要逃,必须得或许信任。那些想逃走的姑娘们都没什么心眼儿,吵吵嚷嚷的,不就等着被打死?一个娇柔身子哪里受得起老鸨的刑罚,多了是想逃反而丢了性命的。绿石那些姐姐前辈活生生的例子让她明白了这一点。于是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在脑门儿上挂了个招牌:听话懂事不招是非,故为她此刻的逃离打下了信任基础。
“哈哈,老妈子的东西可借不得。”龟爷大笑,撇了撇下巴放绿石出去:“早点回来,瞧这天象,恐怕是要下雨了。”
“哎,绿石多谢了。”她袅袅娜娜地行了个礼,大步跨出门槛。
这一瞬间她等了很久了,仿佛所有的枷锁在她跨出的那一步时齐齐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在下一秒碎成粉末,随着风的拂过而被带走。从未失控的她此刻恨不得奔跑起来,在街道中疯一般地大笑。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按着往常的步子有节律地假装走向“粉黛斋”,一步也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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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博竹临满脸纠结的狂躁,使劲一挥臂将桌上的笔墨纸砚通通甩到地上,发出了震耳的声响。雪白的衣袖上沾染了大片墨汁,他愤愤地甩袖,往后埋于椅中,垂着脑袋大声喘气。
“无用!考取不上功名,整日无所事事,学无所成!你岂配做我博书鹤的儿子!”
刚才父亲愤恨中责骂他的语句还在屋内萦绕,仿佛一把把利剑接二连三地剥开他的皮肤刺进脏器,他陷入癫狂的状态几乎不能自已,连忙饮下一大杯茶,从房间逃也似了跑了出去。
阴霾和着云朵连绵翻滚吞没了天空,这个季节竟会有雷声潜伏的闷响。
当博竹临跑出家宅大门,被浊闷的声音引得向高处望去,心下还在疑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他只得又随着那一声声模糊的呼唤,寻那个从远处奔来的身影。
“竹临!”
她粲然一笑,雪白的齿像秋日里别样的花朵。
此刻,博竹临只有昏昏沉沉的满脑子混沌的阴暗。而这个女人在他眼里就像一个夺命的魔鬼,即将来斩断他平静的生活。他越看她的笑容越觉得可怕,恨不得迅速地离开。
“你……来做什么。”他声音里带着颤音,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恼怒。
“竹临,你说你会等着我出来。现在我来了,带我走吧!或者……娶我!”她怀着满心期待地说道。而博竹临,觉得忽的有一股刺骨的凉意从后颈根部,一直绕过天顶,扎到了鼻尖。他没想到,戏言也会让这个女子当了真。
只是他看着眼前这个曾让他迷恋的女子,那份凌于高处的盛气,时而又酥媚入骨的风采,此刻已经消失殆尽。他本以为这是个聪明的女人,不会拿他在床笫间的调情当做承诺,没想到这个女人还是一样的愚蠢,如今竟然还来让他履行诺言。他考取功名失败,先前去往国都,父亲的旧识连半点关系都攀不上,现在看不到出头之日,每天被父亲训责。若是再让父亲知道自己和一个烟花女子有所纠缠、,这后果……不堪设想!
“你当真了?我不过是做戏。”他不耐烦地说道。
为什么他会说这样的话,是逗我开心吗?不会的!绿石想,他那么爱我!
“你……你说惟爱我一人,生生世世……你说你会娶我!”
绿石看出博竹临完全不同于往日的冷漠,又急切地大声道:“而且……我怀了你的骨肉!”
轰的一声雷惊,仿佛炸开了博竹临的大脑。此时雨水纷纷砸下,雨声越来越响。
“那些都是骗你的!你别忘了你是一个妓女!我怎么可能娶你!你还拿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种来要挟我!?”
“博竹临!”轰雷再落,惊响了半方天空,闪光映在绿石的面孔上,愤怒的面容在博竹临看来如同厉鬼。
“滚!别再接近博府,我博竹临不可能与你这等肮脏女子苟且!你别痴心妄想入我博家!”
“博……”
惊雷再次击响,绿石痛苦的神情混杂着看穿一切的巨大悲痛,带着近乎崩溃的神情,一步步走近博竹临。黑暗中的闪电同雨声,泼染出了地狱的背景。
“你、你,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我……从未……骗……”
“别、别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哭泣,声音颤抖着,和着雨声已听得不大分明。这是种怎样的心情,那个曾经温声细语,在耳边道着爱意的男人,那个体贴入微,会告诉她他并不嫌弃她的男人,此刻却惊慌而厌恶地不断往后退。她恨不得,让天上的雷把自己击碎!
绿石一步步走近,博竹临一步步后移,这种僵持,终于在接近博府大门的时候结束——博竹临快速地跑向守门家丁的旁边,指着她给他们示意,眼神如污泥般的嫌恶。
然而……他说了什么,太远了……听不真切。
只记得,血,棍棒,雨水雷声,和摔在泥石路上,浸在积水中的刺骨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