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门,便是一片绿森森的斑竹林,竹叶被午后的暖风吹得沙沙作响;竹林中间开了一条石子小路幽幽地延伸到里面的转角处,然后就像是走到了尽头一般,只剩下竹林。
小童子追上来,却也拦不住她,只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姑娘不可乱闯进来,我家公子会生气。”
冉花遥看着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竹林,心下大惑:哪来这么多的竹子?这锦云公子当真好大的能耐。
顺着石子小路往里走去,拐过一道弯,忽然就柳暗花明了。
竹林深处是水榭亭台,雕廊画壁,冉花遥看得晃过眼去,只觉得这是自己毕生都无法画出的模样,也是自己毕生都想象不出的妙境;芳草沁人心,乱花迷人眼,自己也好似一下子浮在了这如同繁华美梦一般的时刻里,继而慢慢地往下沉去。
见冉花遥突然停下脚步往这里头不做声响,小童子便忍不住问道:“姑娘?”
这一声将冉花遥拉过神,突然的让她有些急迫地想要见到编织这华梦的主人:“你家公子人在何处?”
她这般一问,童子忍不住就犹豫起来要不要告诉她,却见她已经自己往里走去,这才想起,自己本来就是要拦住她不让她乱闯进去的。于是一拍脑袋,又追上去。
廊道也很深,九曲八弯。顺着一道道朱红色的柱子和雕檐上的蓝绿色图腾走着,冉花遥开始怀疑起这奇妙的际遇来。莫明的,心下大骇:莫不是……
脚下也加快了步子,小童子跟得吃力,慢慢小跑起来。
廊道的尽头是一堵雕花石墙,开了一扇梅花形状的漏窗,里面镶了五角梅花,满的几乎要溢出来。
冉花遥就站在这扇漏窗的下面,窥视着园中午后慵懒阳光下的繁花似锦,和卧于繁花之中的那道白色的身影,乌黑的发。
她突然就想起了之前自己在外面看见的小池和石桥,此时又突然觉得那池子的模样是那般的好,那水是那般的清,那莲叶是那般的圆,那石桥是那般的可爱,她甚至都恨不得亲手为他挖这个池子,架这座桥。
小童子追上来时,也一时愣住。他看见眼前的这个陌生的美丽姑娘一手紧紧地抓着胸口的衣衫,一手覆在眼睛上,紧抿着嘴角不言不语。他心下觉得奇怪,踮起脚来往漏窗看去,只见自家公子背对着卧在花园中的榻上看书,安安静静,如同平日一般无甚奇特;再转回头来,却见那姑娘双手合什,微微闭着眼,仰着头,轻轻地说着什么听不清楚,却清晰地看见她的眼角在漏过梅花窗口的光线里泛着清冷的泪光。
他不知道,此时这姑娘心里已经升起惊涛骇浪,默念着经文也按捺不住的执念乍起成病,成魔,成狂。
小童子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又看着她慢慢地绕过漏窗,扶着雕花石墙望着园子沉默不语。
其实那时候冉花遥在想:明月,我曾与你说过,只盼今后别再遇见他,若再遇见,我便真再好不了了的。如今,我只盼那人不是他。只是,我怕是遇见了……
那锦云公子当真是在看着书,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刚将书从眼前拿开,人便已经被扑到在榻边的花丛里。
不光那公子一惊,连后面跟上来的小童子也顿时愣在原地。他不知道刚刚还在发着呆的姑娘为何会突然冲出去,又为何突然朝着自家公子奔去,又为何会那般大胆而放肆地将自家公子扑到在地,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便也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的看着眼前的诡异情境。
那公子回过神来,迎面对上一张明丽的脸,如同春日里午后的阳光一般明媚耀眼,逆着光,惊喜而期盼地望着自己。
他还未开口,就听见她焦急而慌张地问:“虞美人哥哥,你可还记得我?你是不是又忘了?”
那公子正疑惑着要问她,何为“又忘了”,又听得她仓促而急切地说起来,声音有些哽咽;眼泪也满满地溢出来,几乎要滴落到他的脸上。
“没关系没关系,虞美人哥哥你要是忘了,我就全部说给你听!”那姑娘兀自擦了擦眼泪,却依旧伏在他身上道,“前年的前年,牡丹花会上你站在一棵大大的柳树下,就是栖水塘边上的那个大柳树,上面挂了好多彩色的锦签。你送给我一朵花,还告诉我它叫虞美人,你记不记得了?大前年的那一****还在那棵柳树下等了你很久,可是你没有来,不过前年你来了!前年我做了牡丹花神,果真就看见了你,还是你把我从牡丹花神高舆上抱下来的,你记不记得了?我问你,‘虞美人哥哥,你可还记得我’,你却说‘许是姑娘认错人了,又许是我真的忘记了’,后来你又说‘姑娘若是不嫌弃,在下陪你走一道如何’……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可你是不是不记得了?你是不是又不记得了……”
说着她竟仰着头哭了起来,眼泪便巴巴地落在了他的脸上,沾湿了他的睫毛,他的嘴角也微微地渗进苦咸的味道。
小童子见这幅情景不敢上前去,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公子。”
那公子看了他一眼,甩了甩手,让他退下。小童子不由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却也只好退下,时不时地转头往这边看上几眼。
“姑娘可否从在下身上起来了?”
冉花遥却不理她,径自哭着。说来那公子居然也不恼怒,只皱了皱眉,带着她一起坐起来,又扶着她坐上榻才自己掸了掸沾了花草的白色衣袍。此时那袍子已经染上了淡青薄粉的颜色。
泪眼朦胧地看见她那虞美人哥哥弄脏了衣裳,冉花遥也不哭了,仰头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虞美人哥哥,你可是生气了?”
那锦云公子站在阳光底下,约摸二十一二年岁,身长玉立,白衣乌发;华茂春松,颜色妙绝,直叫冉花遥看呆了眼,又看慌了心。
“虞美人哥哥……”
那公子一笑,道:“我叫苏云锦,不叫虞美人哥哥。”
苏云锦。
那个她悔死忘了问的名姓。
“苏云锦……”冉花遥呆呆地念了一遍,又倾身上前焦急地问,“那你是那个虞美人哥哥吗?”
苏云锦寻了榻边的椅子坐下来,冉花遥的眼睛就随着他的动作望下来。
“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只是我真的不记得了。”苏云锦说了一句,去看冉花遥,见她又要哭出来的样子,又道,“小姑娘,你又叫什么名字?”
冉花遥确实是要哭出来了,可他问她话,她便忘了哭,只知道看着他回答:“我叫冉花遥。”
说完,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慌忙说:“我今年十四岁了,明年就能及笄,你千万不要嫌我小。”
苏云锦一笑,又迷煞了冉花遥的眼。
他唤她“冉姑娘。”
“你不要唤我‘冉姑娘’。天底下姑娘太多,冉姑娘也很多,你若叫我‘冉姑娘’会混的,混了就又忘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老越小,好似又要哭出来,却没有哭出来,“你叫我花遥!或者同我爹爹和哥哥一般,叫我阿遥也是好的。”
冉花遥看着他点了点头,心下大喜,却一直没有听他叫出来,心下又浮出些失望来。但一想到,这么些年痴痴念着的虞美人哥哥如今就像是梦幻奇遇一般坐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微笑,便一切都甜蜜美满了。
之后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冉花遥就催着苏云锦看他刚才未看完的书,还站起身来将榻让给他,自己则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苏云锦觉得她有趣,便也顺了她的意,与她换了位子,果真认真看起书来,却一直都能感觉到那萦绕在身边的淡淡的眼光,心下百转。
冉花遥托腮看着他,觉得此时此刻大约是她十四年的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刻了,忍不住又想起了前年花会上她同他并肩走过的那段路来。江南春暖花香里的明月高空,青石板倒影着的朦胧又昏暗的灯火光芒,路旁的店铺在门前落下的亮堂中的成双人影,洒落在欢愉步调里的行人的七彩衣袂,以及婉转在周围如栖水塘的水一般悠悠晃晃的如歌似曲的人声。
她还记得,那一日自己便是喜欢上了他如同现在一般无异的斜飞入鬓的眉,明亮如星的眼,高挺好看的鼻,还有他轻轻抿着的,如今正噙着淡淡笑意的嘴角。
这一坐便坐到了薄暮时分。
小童子来唤苏云锦用晚饭,见冉花遥还在,两人又是这副模样,大惊。
苏云锦也忍不住好奇,问她:“你为何只在这里看着我,不回家去?”
她道:“我怕我一走,你便会同这座好看的宅子一起消失。我怕再也看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