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六月,赭芳湖的荷花开好,赏花客比花多。
苏云锦说,红色为荷,白色为莲,赭芳湖的花倒是莲荷难辨的。
湖中有千瓣白莲和重瓣大洒锦两种,都不似府宅中的花。大洒锦生得秀气端庄,就像是江南小家宅院里的姑娘,白色的花盘,边缘上染了淡淡的桃花颜色,似胭脂,似霞云;千瓣莲则生得贵气华丽,就像是都城高墙深闺中的小姐,茜色薄红,细而精美地泼满了花瓣,入得眼,入得画。
再游赭芳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赭芳亭中熙熙攘攘,偶尔也能听见依依呀呀有人在唱着什么,随着弦琴声婉婉转转地飘出来。崔九撑了一艘小木船,载着苏云锦和冉花遥慢悠悠地地穿梭在荷花碧叶遮过日光的赭芳湖中;苏云锦拈着一支莲端坐着,看冉花遥倾着身子伸手去舀赭芳湖中的水。冉花遥一晃,船也轻轻地晃,在水面上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消失在荷花茎叶之下。
“这花满满开着原来竟也这般好看,就像是那几年在我梦里开出来的虞美人一般,满是天,满是地的,差些要把我淹没进去了。”冉花遥转过身来,望着苏云锦道。
苏云锦轻笑:“梦里花不是已经开在了府宅外头?”
“它开着的时候是花,落了便与梦里无甚区别的,到头来总是空。初见那么些花,我也吓了一跳。哪来这么多的花,又哪来这么多的虞美人,若不是见了你,我一定以为自己是病糊涂了,或者真当是在痴人说梦。”
“冉姑娘又如何知道,是我种的花?”
“起初我以为是锦云公子,心里还有些不舒坦。”冉花遥微微摇头,答。
“我不就是锦云公子?”
“那时候你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直到那日在花园里看见你,我才知,你是苏云锦,是锦云公子,亦是虞美人哥哥。怪不得,看见那么些虞美人的时候,除了你,我再也想不出其他人。”
苏云锦笑出声来,心想:她倒是分得清楚。又将手中的莲花递过去给她。
冉花遥接过花仔细地看了看,折了茎,将莲花插入发髻里。一时间,花叶遮住了她的额头,好似开在了她的发间;肤如凝脂,明眸皓齿,人比花娇。
她慢慢地躺下来,曲着腿,伸手遮住漏过荷叶落下来洒在眼睛上的点点日光,又看着日光从指缝中漏下来,耀眼夺目。小木船缓缓的前移,青绿色的枝茎便慢慢地往后退去,夏日的光照里,湖水清澄泛起微波,闭了眼却浮现出五彩流漫,光怪陆离的模样来。冉花遥睁开眼睛,转头看着苏云锦闭目端坐在身旁,不似妖童,似花妖。
这般宁谧的午后夏日里,她静静地望着心里头欢喜的人,祈盼着花长开,月长圆,人长好;又忍不住去惋惜韶光易逝,芳华易老。美好的东西犹如镜花水月,她怕如今怎样的好,以后便会怎样的不好,不如此时便同苏云锦在这里一起老去罢了。
她本就该同苏云锦在这里一起老去,才好。
一晌梦,梦里贪欢,梦外荷花开。
冉花遥醒过来已经是傍晚时分,赭芳湖也已静下来,人去亭空。
湖中的莲荷已经闭去,晚风里婷婷曼立;小木船中却堆满了盛开的花,嚣张而妖艳,红粉清香。冉花遥抬起头来望向苏云锦,他此时已经站起了身子,站在船头向着她伸出手来:“夕阳已晚,我们回去吧。”
她又摸了摸发髻间的花,并蒂生莲。
并蒂生莲。同心,同根,同福,同生。
回到府宅的时候华灯已初上,下人来报:“冉府的大公子来了好些时候,此时正等在厅中。”
冉花遥一人去了会客的厅堂,果然见哥哥冉佑之一人坐在厅中的灯下,端着茶却未饮。许久不见,他竟生得越发的像爹爹冉昭明了。看着他,冉花遥也依稀看见了冉昭明当年的风采来。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然后慢慢走过去。
冉佑之听得声响便放了茶杯站起身来,看着冉花遥。她不常见哥哥皱着眉宇,也不常见哥哥不开心的样子。此时他皱着眉,又是为了哪般?
“妹妹。”他叫了一声,声线已经有所不同,微微沙哑着嗓子。
“哥哥莫不是身子不舒服?”
冉佑之的脸一红。这样的年纪,便是会这般的,对妹妹冉花遥却是不好说的,于是只摇了摇头。
“还是……挨了爹爹的责骂?”
冉佑之摇摇头不说话。冉花遥仰起头来想去看冉佑之的神色,却叫他避了开,然后听得他说:“妹妹,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又是许久不见他说话,只紧紧抿着双唇,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她便问:“是小六子又来寻我踢毽子?”
“不是。”冉佑之抬头看他,灯下他的容颜越发的明媚无比,露出几分与冉花遥相似的味道,又比她多了几分的俊秀清逸,果真是像极了爹爹的,“妹妹,我要去北地了。”
冉花遥微微一愣,问:“北地是在哪里?江北还要往北么?哥哥又为何要去北地?”
“这几****拜了个师傅,要跟着他去学医。”
“学医也可以在栖水的呀,就像我跟着苏云锦在这里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去北地呢?”
冉花遥说着眼泪就满满的要溢出来了,冉佑之的心便一下子慌了,想伸手去为她擦眼泪,却又怎么也伸不出手去,僵直地站着。只因这一趟他是必去的,已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阿遥。”冉佑之唤她阿遥,“你也说过,既要跟着人家学东西,就须得迁就人家的。若不是他恰好就在这里,却不知你还要跟着他往哪里去。”
冉花遥呆住。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来都不敢去想。若不是苏云锦恰好来了江南,又恰好来了栖水,甚至恰好住在了她的隔壁,那如今她又是怎样的一副光景?遇见了他,若是他依旧要离开,如今自己又该在何处,做着什么?
她不敢想。
只是,现在哥哥叫她“阿遥”,她心中便已经知晓,哥哥是要走的。就像没人能拦住她追向苏云锦一般,哥哥也好似义无反顾地要离开了。
冉花遥呆呆站着,眼泪便簌簌地落下来了。冉佑之上前几步,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听得她抽抽搭搭地问:“哥哥几时离开?”
冉佑之还未来得及回答,她已经扑在他的怀里大哭。
记忆里妹妹冉花遥其实是个爱哭鬼,又好像全都是为了那个苏云锦。如今,她是第一次趴在自己怀中大哭,却也是为了自己,冉佑之高兴之余,却悲从中来。
惹得妹妹冉花遥伤心,真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别离,自古便是这般的。
七月初的清晨,冉花遥起了早陪同着哥哥冉佑之拿着行李走过长长的两道,路过园子,穿过花厅,行至大门口。
马车等在外头,青衣扶着门哭着,顾常站在她的身边;冉昭明拉着冉佑之叮嘱了一番,又从袖口拿出一个荷包交到他手上;冉花遥躲在冉昭明身后闷声不响,也不去看冉佑之。
冉佑之仔细收了荷包,看了看低头不说话的冉花遥,又抬头望了望高高挂着的“冉府”匾额便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地走起来,压过青石板的巷道。
冉花遥从冉昭明身后透出脑袋来,看着马车小心翼翼地在巷口转弯,突然就追了上去,大哭起来,口中声声唤着“哥哥”。
身后青衣也哭得大声;冉花遥追着马车,马车停了,冉佑之跳下来,紧紧抱着冉花遥,一声声喊着“妹妹,妹妹”;冉昭明别过头去,沉默着不说话。
七月的清晨,有人话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