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日,即便青衣做了粢毛肉圆,冉花遥在家中也有些呆不住了,便心中思绪大乱起来,一时不知该多陪陪爹爹冉昭明的好,还是立马奔过去寻苏云锦的好。恰巧青衣做了吃食,她便正好拿着这个由头去苏云锦府中看看他。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竟也是这般愁苦却又丝丝欣喜的滋味。
走过枯黄而去的虞美人花田,敲了门,开门的却不是崔九。当下里冉花遥便心生疑惑,而随着那人走过空旷落寞的竹林,又绕过静寂无声的廊道,却不见其他人时冉花遥便已蹙紧了眉头,脚下也快了起来。
在花园中碰见急急走来的崔九,他见冉花遥来了顿时眼睛一亮,道:“冉姑娘,你可来了!”
冉花遥低头看见崔九手中拿着托盘,盘中置有一碗,白如玉,碗底还剩了些棕黑的液体。她的手指一颤,抬头问崔九:“苏云锦怎么了?”
崔九一愣。
他还未来得及说,那冉姑娘便已经料想得到。她竟是这般的敏锐,在自家公子的事上。
“公子这些天里染了风寒,如今正在水榭练字。那处阴凉通风,这样呆着怎能好起来?冉姑娘快去劝劝公子吧。”
听得崔九这般说,冉花遥心中又悔又急,跺了跺脚便往水榭跑去。急急地撩开了珠帘进去,果然见帐内苏云锦身上披一件貂裘大衣端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看他模样竟当真清减了不少。冉花遥心中隐隐作痛,眼睛一酸,几乎要落下泪珠子来,却突然又听见他捂嘴咳了几声。这眼泪还不及落下,人却已经奔过去在他身边了。
“苏云锦,你……你可还好?”
苏云锦转过头来看着她,笑答:“不好。”
冉花遥转身给他倒了茶递到他手中,然后蹲在他身边。
“什么时候染得风寒?是不是没有好好穿衣裳?没有好好盖被子?你如今又是怎么回事嘛,生着病怎么能来水榭呢?”说着说着,冉花遥才注意到自己的语气竟是这般重。她从未这么同他说过话,也从未这么和其他的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脾气,也会对人凶巴巴。可是如今面对着的是苏云锦,让他看见了自己这般的不好,冉花遥心中便又慌又气,眼中也顿时氤氲起来。
“头昏沉得厉害,我想着吹吹风或许能好一些的。”
冉花遥依旧不说话,苏云锦便从袖中抽出手帕递给他:“既然不好呆在水榭,冉姑娘便陪我去花园中走走吧。”
他这般说了,冉花遥的眼泪才算是止住了,然后站起身来拉着他去花园里。
这日阳光和煦,秋风却已经有些冷,二人便坐在了花园边上的屋檐下朝南晒着日光。坐着坐着,冉花遥便生了奇,定定地看着园中突兀生出来的花径和那大红色的妖娆花冠,又突然起身跑过去蹲着仔细看,然后才望过来问苏云锦:“这是什么花?”
苏云锦斜靠在榻上看着她童趣依旧天真烂漫,微微笑,答:“这叫石蒜。原本这个时候已经败落了的,因宅中温度高于外头,故而此时还开着。”
宅中温度高于外头,倒是一点也不假的。那时候府中的荷花开了一两日,赭芳湖的花才将将开出来,如今的什么石蒜也幸好落迟了些,待到了他们从小方诸山回来见着了它开时的模样。
冉花遥又问:“那它为什么不生叶子?没有叶子,花又是从哪里开出来的呢?”
“生花不生叶,生叶不生花,花叶难见,便是这石蒜了。”
“花叶难见?”冉花遥低头想了想,又问,“那它可有什么说法的?”
闻言,苏云锦也望向她手中握着的一支石蒜,道:“说法倒是有的,以后再说与你听吧。”
冉花遥也不再缠着问他,径自折下一朵戴在发间,叫苏云锦看了不禁笑出声来:“冉姑娘什么花都往头上戴?”
“不是,好看的花才会戴到头上去。”冉花遥此般认真的回答又惹笑了苏云锦,竟害得他连连咳嗽起来,也吓坏了冉花遥连忙为他披好了衣裳。
因这日来得突然,碰上苏云锦病着也算突然,没有向冉昭明等人告别,冉花遥纵然再不情愿离开,也还是要回到冉府中去。况且,既已经答应小住几日,她便断然要住上几日的。只是现下心中越发地惦念起苏云锦来,便无甚心思留在冉府中好吃好喝好睡了。
第二日一早冉花遥又来到府中,这次第倒是崔九来开的门。走在竹林中的小道,崔九突然开口道:“冉姑娘既然不放心公子,怎的还不回来?”
于公,那冉姑娘平日里也不做事,倒像是个来这里白吃白住还得倒贴着伺候她的主;于私,却实实在在解了公子的乏,而如今又只她一人劝得住公子,于他的病倒也有几分作用的。
“我答应爹爹要多住几天的。还有两日,我便回来住。”
听得她这般说,崔九先是点了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问她的竟是“回来”一词,一时惊诧。缘崔九心里对冉花遥抵触归抵触,却毫无知觉,他下意识竟将她当做了府中人。
于是崔九便不再言语,一路沉默。
苏云集还未起身,崔九还未来得及拦住她,冉花遥已经自己推门进去。他此时尚在帐中,冉花遥念及他的病便没敢掀帘。只是房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她想了想,便微微推开了窗户,然后转身出来,将带来的篮子交到崔九手中。
崔九不解地看着她。
“这既不是吃食,也不是药物。”冉花遥突然顿了顿,又道,“说是吃食也可以。冰糖炖雪梨,我还让青衣加了几片辛夷的肉脯和新采的枇杷花,能清热止咳,润肺生津。待苏云锦醒了,你便热了与他吃。今日我还要往外头去一趟,夜中再来看他。”
崔九应下,又送她出了门口。回来时苏云锦已经转醒,坐起在帐内穿衣。
“小遥儿是不是来过?”
许是生着病的缘故,又许是刚睡醒的缘故,此时苏云锦嗓音沙哑,听着竟别有一番勾魂滋味,尤其是叫着冉花遥的名字。于是崔九不由的一抖,答:“冉姑娘的确来过,将将走的。”
“怎的又走了?”
“冉姑娘只说要去外头一趟,并未说明是何事。”说完,崔九又道,“但是冉姑娘走之前留下一物,嘱托我待公子醒来热了给公子吃。”
“哦?”
话音未落,苏云锦已经从帐中跨出来,崔九紧忙上前为他披上大衣,一边回答:“说是什么冰糖炖雪梨,还加了什么跟什么,能够润肺止咳之类的。”
“冰糖炖雪梨,加了辛夷的肉脯和新采的枇杷花,能清热止咳,润肺生津。”
崔九的眉头一抖,心道:公子,既然您都听见了,又何必假装不知道再来问我呢……
事实上,苏云锦算不得是听见的。那时分他确实是在梦中,只朦朦胧胧地听见人声,很近,又很远,然后忽近忽远,总之是听不真切的。隐隐约约,他好似又看见谁的影子落在帘帐上,像画上的花儿一样铺陈开来,晃动几番便又离去了。一切归于平静,他便真以为自己仍在梦中,见到了那人的倩影,听到了那人在梦里的话语,却不想竟是真的。
到了月中天,冉花遥才匆匆敲门进来。崔九给开的门,冉花遥进来便问他:“冰糖炖雪梨,苏云锦可吃了?”
“吃了,只是说有些甜了。”
冉花遥垂下眼睑沉默了片刻,又问:“如今他可入睡了?”
“还未。”崔九答,一边关了门,又小跑过来为冉花遥掌灯。谁知她一手夺过灯笼,自顾着撩起裙子往苏云锦的房间奔去。
崔九一时愣住,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冉花遥随着明恍的灯光跑入那片墨绿色的竹林之中,然后又随着那隐约的光亮一同熄灭在暗夜里。此时他才惊醒过来,然后借着月光返回园中。
苏云锦果然还未睡,身上披着雪白色的裘衣,拿着半卷书靠在床头。灯光有些昏暗,照在他脸上只余一片明媚;睫毛落下的阴影恰好落在他的眼下,便再也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冉花遥轻轻推门进去,一时间只觉自己也与他一并入了画。
冉花遥站在门口愣着神,苏云锦却突然抬头望过来,灯光便照亮了他的眼,他的眉,与他的浅浅笑意。
他望了一眼她手中仍旧提着的半亮的灯笼,与她那被露水打湿了的淡薄的衣裳,问:“这么晚,冉姑娘怎的还过来?”
冉花遥回过神,没有开口回答,心中却答:自然是担心不过才这般晚也来看你。
苏云锦也不多问,放下了手中的书,拍了拍床榻边的雕紫檀花太师椅示意她坐过去。
冉花遥一愣,吹灭了灯笼搁在墙角,然后走过去端端正正地坐定,不说话,也不敢转头看着他。如此之近,也不算近,她此时却是怕了。
“冉姑娘白日里可是来过了?”
“恩。”
“那怎的不多留一会儿,也省得如此大半夜还赶过来?更深露重。”
冉花遥低着头答:“先前答应了明月去舞坊的,今日便去了。要是早些知道你病着,我便不会答应她……”
“原本黄昏就能过来,可是裴云裳和不悔公子来了,平日里人家那么多酒给我,我不好意思走。”她顿了顿,又如同辩解一般望着他道,“可是我心里是想着要来的!”然后又急忙低下头去。
苏云锦一愣,忍不住想要笑出来,还未再同她说几句话,冉花遥便已经噌地站起来匆匆忙忙往屋外走去了,甚至都忘了带走墙角的灯笼。
看着冉花遥的影子消失在花窗外,苏云锦才突然笑出声来,然后唤来奴仆追上去将她送回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