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纵使崔九如何来请,冉花遥也不敢再去了。
好是好,只是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来,冉花遥心中一时又乱如丝绦,惊慌失措之下依旧借了当年顾常教与她的“借酒消愁”。她也知道此般不好,醉着倒也真能忘却,只是酒醒了反而记得更深,她贪的,也不过是这一晌的自欺欺人罢。
不过,又是多日未见苏云锦,冉花遥心中到底是有些不好过了。只是碍于那天的情景,往日里厚脸皮的她也终究是没敢再去那处的府宅。无论那天端着药闯进来的是华俨也好,还是凤苓也罢,即便是崔九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下人,冉花遥毕竟年纪尚小,心里最终是没能过得去。
又过几日,那天清晨青衣突然将她从水睡梦中叫醒,还未等她梳洗便将一小碗面喂进她的嘴里,让她一时又惊又怕。怕完,又被青衣从被窝里挖出来,一阵手忙脚轮地穿衣。冉花遥未回过神,低头一看,竟是一套新衣裳:大红的夹袄镶着白色的兔毛,衣襟上挂着七色的穗子,穗子上串着大颗的玛瑙宝石;裙子绣了金色的紫阳花,坠了满满一圈的璎珞。
冉花遥愣神,又抬头问正与她施粉的青衣:“青衣,今日过年么?”
青衣在身后大笑起来,道:“一大早醒来,说的什么胡话?”
“那今日又是什么节日?”
“傻姑娘,不就是你是生辰?好了别说话,转过来我瞅瞅。”说完便拿来胭脂涂在她的唇上。
不知不觉竟也到了年底,这一年终究是得偿所愿的。只是近来少见苏云锦,难免有些失落。冉花遥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想到那天里苏云锦正是亲的这里,一时又脸红起来。
“怎么突然脸红了?知道自己是大姑娘了?”青衣兀自说着,又道,“也是,今日是你的及笄礼,明日你便是大姑娘了,往后各家的公子可是要来踏平咱家大门门槛的。”
“及笄礼?”冉花遥想要回头,却硬是被青衣扳住了脑袋固定在镜子前面,“要做什么的?”
“等一会你便知晓了。你爹爹为你操劳了好些日了,总算是准备妥当了。”
冉花遥点点头,又问:“那……他们为什么要来踏平我们家的门槛?我可不曾去踏过别人家的。”
“傻姑娘终究是傻姑娘。人家又哪里是为了踏平门槛而来?人家呀,是来向你爹爹提亲的!”青衣不由失笑,又想起前些日子手冉花遥所托总冰糖炖雪梨去隔壁府中,虽那日未曾见到府中的那位公子,可如今这般的冉花遥,又岂是人家的对手,只冉花遥中意他,以后莫要受了他的欺负才好。
冉花遥心中又一惊:她欢喜的人是苏云锦,若是旁人来提亲,那可如何是好?
她正胡思乱想,青衣却已经将她收拾妥当,推着她往外走去。
花厅中已经撤去日常摆设,此时整整齐齐的排满了桌椅,宾客们也陆陆续续地从大门进来。冉花遥躲在帘子后头窥视着外头的一切,又见今日里爹爹冉昭明也穿了大红的新衣,正站在门口与顾常一道将人引进花厅来。她好似许多年未见冉昭明穿的如此鲜艳,平日里总是素衣白褂,如今一换竟又顿时光华照人,比之苏云锦也差不去几分了。
冉花遥忍不住想:想来爹爹年轻时候也是个妙人,也不知究竟生的如何好模样。
正恍惚,青衣便在后头催道:“快些坐好,再让我看看可是有哪里不妥当。”
冉花遥听话做好,却又实在不明白,方才青衣已经为她穿着妥当,现在又要细细查看,可一会儿还得在众人面前拆了发髻重新梳起,卸了妆再描妆,真不知道是为哪般。
她确实是不知道的,便只由着青衣在身后推着她行完了及笄礼。浑浑噩噩间,竟连周遭的宾客也一并无视去,然后又在青衣的搀扶下回了隔间。青衣倒是舒了好大一口气,冉花遥却恍然梦中方醒,问:“青衣,我刚才做什么了?”
青衣一愣,又笑:“你呀,刚才是灵魂出窍了!”
及笄礼后便是宴席,宾客坐了一席,酒酣兴浓。公子小姐们不能喝酒,便单独设宴坐在了里面的正厅里,冉花遥陪坐其间。事实上,冉花遥与她们都不熟,有些都还是头回见到,故而有些拘谨。知县之女尹蓁蓁原本也在席间,许是因着苏云锦心中对冉花遥又隙便寻了由头早早离去了,剩下的也只有席间通判林老爷的一双儿子她倒还认识,十一岁时随冉昭明去林府祝寿见过二人。只是那时二人还小,后来来府中做客还与她玩过迷藏,今日一看竟也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席间也有其他的俊朗公子,冉花遥心中有了苏云锦,便再也看不进其他人。只是别家的小姐年岁还小,也不曾见过世面,今日得与这般多的年轻少爷坐在一处,个个羞红了脸不敢说话,这便让冉花遥坐着更显无趣,就寻了借口偷偷离去了。
出了花园,才走至廊道,林家的大公子忽然追上来,喘着气在她面前站定又不说话。
“大林,你找我有事?”
被她这声“大林”一叫,林苑之便微微一抖,忽而就记起了自己年幼时代的狼狈模样来,便悄悄抬头去看冉花遥是什么表情,几乎就忘了自己追上来的目的。
“冉、冉妹妹,”他唤了一声,又是半刻的沉默才接着道,“你觉我怎么样?”
冉花遥也被他问糊涂了,只答:“什么怎么样?挺正常的啊。”
林苑之的嘴角微微一抽,又问:“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
抬头便见冉花遥正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她原本就生的美貌端正,加之今日妆容精美,这般明眸皓齿、胭红脂香,刹那间便叫他入了障,一时回神不得。情动之下,林苑之竟冒昧地握住了冉花遥的手,道:“冉妹妹,这许多年我一直中意于你,你……你可愿意与我一起?”
见林苑之牵起她的手时,冉花遥便大惊,此时又听得他讲出这番话来,一时间竟也不知所措起来,只呆呆的望着他,二人便相顾无言了。
林苑之以为她沉默便是默认了,心中正待要狂喜,却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冉姑娘”,声音干净而惑人,连着他也几乎要回头看看究竟是如何模样的人才唤得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而在他受惑的那一刻,分明就感觉他的掌心中冉花遥的手微微一颤,下意识便松开了手。而再看那冉花遥,此时目光如星,越过他望着那处的人。就算此时冉花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却好似看到了她溢于言表的惊喜之情,与……欢悦之心。
林苑之也不由回头,一霎那,他也愣在原地。
回过神来,他又心中失落:竟是这般出尘的人物,难怪能得冉花遥如此望着。
此时从走廊尽头走来之人正是苏云锦,着一身流光锦衣,围着雪狐裘,好若飘逸临仙地拨开世间风霜迎面而来。他一笑,风霜便即刻齐齐化去,尘世中也只余他的一声:“冉姑娘叫我好等。”
林苑之不免越发失落:听他口气,竟与冉花遥那般熟稔。失神中,却又听得冉花遥问得急切:“你怎的来了?身子可是好些了?”到此时他便有些绝望了,且不管那位如何,只看冉花遥表情便知二人交情匪浅。
想到这里,林苑之又觉自己再呆于此时着实尴尬可笑,便寻了借口匆匆离去了。
冉花遥见他走远,便走到苏云锦身边:“身子当真是好些了?”
“不好,他们岂能放我出来?”苏云锦笑道,又将手中提着的锦盒递到她面前。之前藏在雪狐裘中,她倒是没有看见他竟带着礼物而来。
冉花遥接过,也不急着打开,苏云锦却道:“冉姑娘不打开看看?”
他这么说了,她便笑着打开锦盒,却见其间嵌着一支玉簪,薄红色的花瓣,青翠色的枝,她一时出神,苏云锦却将玉簪拿起来。她望着他手中拈着的那支晶莹剔透的玉簪,不就是虞美人的模样,一时又惊呆。
“怎么做的?”
苏云锦也不答,兀自将玉簪别入她的发间,又忍不住从上面望下去看她今日的妆容。他见过她更为惊艳的时候,便不觉她此时如何的美貌逼人,却总感觉有什么地方还是不一样了,或许只是因为今日是她及笄。
冉花遥心中欢喜,伸手去摸头上的玉簪,苏云锦却突然低下头来遮住了半面的光亮,在她的侧脸落下一吻。冉花遥霎时如石化一般,忽而那日的光景也如同暴风雨一般席卷而来,一时间心鼓大擂,几乎要叫她窒了息去。
年华未老,岁月正好,十五岁之前遇见了他,十五岁之后……那一霎那,冉花遥突然想起了早些时候青衣的话,竟顿时萌生了要嫁与他的念头。
嫁给苏云锦。
至此,这十五岁里的所有关于苏云锦的记忆便犹如风飞絮、雪飞花一般拂面而来,她心中一动,差些情难自控。而正此时,苏云锦又慢慢的靠过来,冉花遥回神,又狠狠吓了一跳。
看着冉花遥局促的模样,苏云锦却大笑起来,扶着廊柱直不起腰来:“多少人奢求不得,你却吓成这般,莫非是我当真没那么好?”
“不是的,不是的!”冉花遥一急,“你……已经很好了。”
“也罢,今日我在府中备了酒席,专程请你过去吃酒。冉姑娘去不去?”
“去的。”
回到席间,林家二公子便伏在林苑之耳边小声追问:“大哥,冉妹妹如何反应?”
林苑之不答话,只摇摇头,林冕之以为冉花遥不中意于林苑之,便开心起来,道:“既然冉妹妹不喜欢大哥,那我也不客气了。”说着便欲站起身来往那处的走廊追去。
他才起身,却被林苑之拉住,然后听得他道:“你也不必去了。”
“为何?”
林冕之不明白,林苑之又不说出口,二人便就这般僵持着。只是看林苑之表情不佳,林冕之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便也不再多问,重新坐于席间。
林苑之确实面色不佳。
他方才离开廊道,却还是不死心地往回望去,正好望见那人将簪子插于冉花遥的发间,又微微低下头去。且不管那人对冉花遥做了什么,只是,栖水历来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外间男子不得为及笄礼当日的姑娘配戴头饰。
林苑之也是听来的,他不知冉花遥知不知晓,也不知那人知不知晓,只是既然他知晓,又亲眼目睹了,心中便生了堵。再看那人的容貌与冉花遥的态度,便知自己无戏,弟弟林冕之也无戏,心中却不免低落难过,便从前间讨来了酒兀自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