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姑娘留步!”
凤苓停下脚步,皱起眉头:“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你又想如何?”
“凤姑娘,苏云锦……他究竟中的什么毒?”
凤苓转过身去望着冉花遥,见她目光悲切,一时心软便答她:“你知道了也没用。公子中的毒原本就是世间少有,我与华管事寻求解药多年都未所得。如今毒已经侵入骨髓,别无他法了。”
“别无他法……”冉花遥忽然间有些站不住脚,背光而站的凤苓的身影也摇摇晃晃不似真切。她伸手扶墙而立,道,“我不信。我不信这世间当真没有法子救他了。偲芳呢?不是说偲芳能保他性命的么?”
“偲芳是能保公子性命,但也仅此而已。若勾动了他七情六欲,害得他动气伤神,别说偲芳,恐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冉花遥坐在灯下,定定地望着外头的烟火璀璨,然后看见苏云锦如分花拂柳一般从人潮中出现。那一身白色华衣亦如世间尘色中的一盏明灯,衬出他端芳达雅的姿态,照亮他明媚无双的容颜。那一刻,不知为何,她又一次为他心动,而迷醉于他那倾世绝尘的姿容里的心却又隐隐作痛。
她下意识地扶了扶发髻,摸到发间的虞美人簪子,以及他新为她戴上的艳红色山椿。
“我当冉姑娘自己跑去玩了。”他撩起袍子坐下来,又从袖口处掏出一只锦盒,递到她面前,“方才猜中灯谜得的,送与冉姑娘吧。”
冉花遥笑了笑,接过锦盒,打开竟是一对明珠:“你总是送给我东西。”
你总是送给我东西,除了情意,我没有能还与你的。
“金满楼的裴云裳不也时常送你东西?”
“所以我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却又不知该如何还他。”
“那便不要还他了。”
“你呢?拿了你的东西,也可以不还?”
苏云锦一笑,道:“冉姑娘说呢?”
“若让我说呀,也不用还你。”
“你敢。”
冉花遥大笑,将明珠收入香囊之中,小心地别在腰间,然后将手放在膝盖上。
此时光景正好,也有苏云锦作陪,本是人生幸事。可是烟花易冷,快乐易逝,她突然间害怕起此时的美丽时光犹如回光返照一般将这最最寻常的年岁铭刻入她的记忆里,好似要让她拿来回想一辈子。由此,她的手指微微颤动,连着心脏处也一起疼痛起来。
上元的灯火很快便暗淡下去了,他们赶在人潮退尽的落幕之前顺着栖水塘岸的石道往府宅中去。
苏云锦背着手走在侧边,冉花遥时不时看看他,又看看脚下的青石板,一块一块地在心中默数,最后走到第七巷十六横弄的高墙下,苏云锦带她翻墙而入。
第二日百里明月便离开了栖水去往都城。
冉花遥送她到镇口,然后远远望着百里明月一身淡紫衣装策马奔向她看不见尽头的地方,但她知道,那尽头会站着爹爹冉昭明。
看着百里明月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日光地下,冉花遥突然觉得落寞万分。
先是哥哥冉佑之,然后是爹爹冉昭明,青衣和顾常,最后是百里明月。她的人生好似就是这般,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远去,但幸好,此处还有苏云锦。下一个。下一个呢?会不会就是他了。
不知是难过还是害怕,冉花遥终于按捺不住从心口翻涌而上的情绪,站在高楼之上失声大哭。
上元那夜苏云锦又染了风寒,之后几日亦在病中,出不得房门。
这次第,凤苓与华俨却不言不语,如同往日一般对她不冷不热。但冉花遥知道,他们心中肯定是怪罪她的,因她心中也怪罪着自己。而让她觉得更为可怕的是,不知不觉,苏云锦的身子竟弱成这般模样了。由不得她想,必定是真如凤苓所说,那毒已入他骨髓,才叫他病入膏肓。
春日未至,又逢乍暖还寒,苏云锦的病便犹如帘外雨,点点滴滴不见晴,也不见好。
冉花遥是当真怕了,夜夜守在窗口望着苏云锦房间里的光,抄佛经到天明。
又过几日,苏云锦倒是好些了,便起身出门来。春雨已经歇去,天气熏暖,阶前也微微显露出青绿颜色。他心中欢喜,便着崔九捧了毛毯子去往花园赏景,坐定了,又问起冉花遥来。
前几日旧毒发作,冉花遥被拦在门外始终没有见到他,他也不愿让她瞧见自己憔悴模样,便是一连几日竟未见着她的面了,一时间也觉想念的紧。
崔九答:“这几日尽挂心着公子的事,倒没怎么注意冉姑娘。”
苏云锦微微点头,突然又起身往冉花遥房中走去。
“公子坐着,崔九去请冉姑娘便是了。”
只苏云锦走的急,崔九竟没能跟上他的脚步。
冉花遥却不在房中,墙角的炉火也早已冷去。
崔九赶在后面进来,见此情况,心中也微微诧异,又想起前几日冉花遥出门时他随口问过她一句,她答是去往飞天舞坊,想来今日也是出门去了,便说与了苏云锦听。
苏云锦听了微微舒了眉宇,慢慢走进去随意看了看。刚欲出门,却又见妆镜台前放着的冉花遥的八棱莲花大黑漆奁盒,正是那日冉昭明拿来的她的所有家当。他之前窥视过一眼,却未见里面具体模样,便一时兴起走过去坐到妆镜台前捧着八棱莲花黑漆奁盒看起来。
奁盒意外精致,可见主人讲究,以及对里面物什的宝贝。
奁盒分为两层,上层是个朴素木盒。苏云锦将木盒小心取出来,推开,却见最上头是张折了几折已经有些泛黄的纸。他心中好奇,又小心抖开了纸来看。
崔九站在他身后,也偷偷望下去,惊见纸上画着的竟是自家公子尚是少年时候的模样。那时分他的确随苏云锦来过栖水,却并不记得见过冉花遥,即便那时候她也尚且是个小丫头与如今的倾城容貌沾不上半丝边。何况每次来去匆匆,并无机会接见外人,何况姑娘家。如此看来,这事便有些蹊跷了:年幼的冉花遥未见苏云锦,却画出了苏云锦的模样来,又是这般熟练手笔…
不仅崔九,苏云锦也是诧异的。
冉花遥当上牡丹花神那年,他骗她不记得那日陪她走了一道,但他确实是记得的。只当日一心想要捉弄于她,便与她撒了谎。
那日见到冉花遥,他也微微愣了神。美则美矣,却过于稚嫩。如今他自然是明白的,可是那时候他确实也甚为诧异,为何明明是年幼的孩童,却偏要画作如此精美姿容。还未回神,那人却扑身上来,又叫他好不惊讶。一时好奇,便当真与她走了一道,做了一回她口中声声念着的虞美人哥哥。后来再见她,他倒是真没有认出她来,直到她说起那年见到了他,还与他走了一道的事来,仔细看她,竟还有些当年稚气的模样。
只是那年他已经不是年少模样,为何冉花遥画出了他之前年岁的模样来。莫不是,果真如她所说的那般,他“又”忘了她。
苏云锦心中有疑,却不再多想,折了画放回去,又见底下放一枝晒干了的虞美人,颜色已经褪去许多,却依旧是虞美人模样,完好无损。此时,他又忍不住想起之前冉花遥神情焦急与他说起的牡丹花会上初见他的事来,如今眼前这一枝虞美人,恐怕便是“他”当日赠与她的虞美人了,竟被她如此细心珍藏至今。
虞美人旁边还有一包什么东西,他心中只想着虞美人的事,便没有心思去看那里面装着什么,只小心将画放回盒中,又心不在焉地抽出下面一层来看。
下一层放着一只黑漆木盒,正是他当日寻人从南方折了柳来一并给她送过去的那只,他自然认得。想来里面也还装着那日的柳枝,苏云锦几乎是不想输给那“虞美人哥哥”一般,竟有些赌气地想看看里面是否如他所想一般,她也好好地将柳枝珍藏在了里面。
如他所料,柳枝确实好好地放在里面,控干了水分,有些皱,又有些发黑,他看着却心情大好起来。只他看见柳枝静静躺着的他赠予她的那支虞美人簪子,心中却又突然烦闷起来,微微不安。
前些时候他偷偷窥视这宝盒的时候,他很确定当时这奁盒的上一层放着两本佛经,与一沓写了字的薄薄的纸。如今看遍奁盒却不见那佛经与那纸,反而多了原本应戴在冉花遥发间的虞美人簪子。
何故?
见到苏云锦如此表情,崔九也一惊:自家公子一向气定神闲,即便是初八那日冉姑娘离去,他也一样从容不迫地在院中散步,然后笑着看她喘着气跑回来。只一次,他有些反常,那一次,正是在小方诸山冉姑娘失踪又生死不明的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