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苏云锦如此表情,崔九也一惊:自家公子一向气定神闲,即便是初八那日冉姑娘离去,他也一样从容不迫地在院中散步,然后笑着看她喘着气跑回来。只一次,他有些反常,那一次,正是在小方诸山冉姑娘失踪又生死不明的那一晚。
苏云锦将奁盒盖好,突然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崔九失神回来,只见他人已经走出房门外,又听得他言辞颇厉:“叫凤苓到书房来见我。”
凤姑娘?怎的突然想起凤姑娘来……
凤苓听崔九说苏云锦要见她,心下便知不好。只她从来不会违抗他,今次也一样,即便他可能会一剑杀了她。崔九好奇,便问她是为何事,凤苓看他一眼不应答,又思虑片刻,却也只得硬了头皮去找他。
走到书房门口,崔九先一步进去复命,凤苓站在门口,突然间就害怕起来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命这辈子都是苏云锦的,为他死是死,被他杀死也是死,无论结局怎样她都觉得自己的死若是与他挂上钩便是再完满不过。只是此时,她今日若当真死了,确实是为他而死,也确实是被他杀死,但她的死却仅仅是因为一个冉花遥,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她的人生,也不该出现在苏云锦人生里的陌生人。又或许……此番若是换做那冉花遥犯了同样的错,是不是就能得到他的放纵与宽恕?原来,她是那么嫉妒她,又那么羡慕她,以至于此时此刻视死如归的她面对着“必死无疑”而心生了委屈与悲哀。
凤苓还来不及再作细想,便听得门内苏云锦唤她进去。
苏云锦此时背对着她坐在桌案旁边,好似在看着窗外的浅春景象。
一切都平静地可疑,凤苓几乎要认为苏云锦找她来并不是为了那件事,正要开口叫一声“公子”,却听得他道:“你同冉姑娘说了什么?”
凤苓不由后退一步。
她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来见他的,此时听得他一问,按捺在心里又疯狂生长起来的慌恐便一下子从胸膛里迸溅出来。
是了,她爱慕他,却不可否认自己原本也是从灵魂里畏惧他的。
“怎么?不关你的事?”
苏云锦突然转过身来望着她,凤苓一抬头便与他对上了视线,下意识地便颤了颤手指,又紧紧握住,却还是止不住的发抖。
“公子,我……”
其实,即便苏云锦再给她解释的机会,她也会如同此时一般说不出半个字来。并不是难以启齿,她只是没有勇气在他面前挺起胸膛告诉他,她是因为在乎他的死活才冒险自作了主张,所以最终才会被苏云锦一掌推至墙上,震伤了五脏六腑却仍旧觉得欣喜。她欣喜,是因为她说服了自己苏云锦是念了这许多年的情意才没有杀了她。
“凤苓啊凤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来忤逆我的。”
凤苓扶墙滑下去,低着头道:“凤苓知错了,不该惹公子不高兴……可比起看着公子一天天走上不归路,凤苓更愿意逆了公子的意。”
背手而立的苏云锦又转过头去瞥向她。
“什么叫不归路?恩?”
“公子也不要为难她了,是我授的意。”此时推门进来的正是华俨。
原来,那日之后冉花遥便反反复复地想着上元灯会时凤苓说的一番话。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那偲芳得来容易,却又不容易,是她又一次拗过了命运拿到手中送与了苏云锦的。当时候她不知晓,只当是世间稀有之物才满心欢喜地送与他,却不想倒是救得了他的命,也等于是救了她自己的命。可如今,她知晓了偲芳的妙用,旁人却又告诉她,偲芳也救不了苏云锦。她早知世事反复无常,只是若偲芳也救不了他,那谁能救得了他?
如今苏云锦再染风寒,本是为了不让她见着憔悴模样才不见她,冉花遥却成了惊弓鸟。
她以为,他是真的时日不多。
后来在花园里再见凤苓,她便拉着她问如何才能救得了苏云锦。天知晓,那时候她都已经做好了要拿自己的命来换的打算。
凤苓原本不愿开口。
之前她也不知如何才能救得了苏云锦,直到有一天华俨外出回来,兴奋地同她说有法子解得苏云锦体内的毒。那也是上元灯会之前的事了,但她却始终没有告诉冉花遥。一来,她希望找到解药的人是她,即便苏云锦心中无她,但至少他的命是她救的,这比什么都能让她得到内心的满足。二来,她不敢冒然告诉她,解药的事还未有定数不说,若是再生风波,她也是怕苏云锦责备她的。当然,她做了,苏云锦却是想要杀了她。
只如今苏云锦的身体算得上是苟延残喘,若再寻不着法子,这世间当真就不会再有锦云公子了。再者,华俨话中说到,那能救得了苏云锦的往生花在神医澹台西手中。澹台西不易对付,如此神通广大的华俨费尽了工夫也束手无策,而正好,冉花遥的兄长冉佑之此时便跟在澹台西身边学医。
这无疑是近水楼台。
若能救得了苏云锦的命,谁救他都没有分别。比起她心怀嫉妒,到底是苏云锦重得多。
反复思考,凤苓终究是说出了口。但她说完,却发现冉花遥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她几乎看不见她面容上的点滴波澜。一时间,她恨极:这不该是她有的表情。她心中如此爱慕着苏云锦,此时此刻为何又如此不惊不喜不乐?
冉花遥最终都没有说出半个字来,只看了一眼凤苓,便独自出了花园。
凤苓那时候还不知道,所以她心中一直愤恨不已。直待有一天,她坐在廊下不由想起对面房中静静躺着的苏云锦曾动怒要杀了她的时候,崔九立在她身边,突然提起了那天的事。
“凤姑娘,这件事当真是你做的不对,即便是为了公子好。”
凤苓不明白,抬了抬眼皮,不出声。
“除了姿色,不,包括姿色,围在公子周围的姑娘家之中,冉姑娘确实没什么好的。但她胜在恒心,胜在天意,胜在赢得了公子的另眼相待。凤姑娘你本不该在意的,至始至终公子身边的人都不会是你,那么是冉姑娘还是别的谁又有什么区别呢?为了公子的事,冉姑娘的担心并不比你少,但凤姑娘你能见着公子,她却不得见徒生了惊恐。这对她到底有些不公平的。如今,你又唆使她去寻往生花,便是更加的不公平了。”
“怎就不公平了?”凤苓皱起眉头望着他,“因为她为公子拿到了偲芳而我没有拿到?因为她生在了好人家娇生惯养所以就该我们这些生来吃苦头的人去冒险拼命?还是,你想说与我听,最最不公平的是这天意,我该怨天而不该怨人?”
“冉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没错,可凤姑娘你又曾几何时见过她扭捏做作?她为了公子留下来,这栖水镇上便只剩下她一人,无依无靠,与凤姑娘你又有什么不同?现在她独自出发去北地为公子寻往生花,凤姑娘,你可知道,除却公子带她去小方诸山那回,这次第是冉姑娘第一次踏出这栖水镇,江南界。一个姑娘家,又不同凤姑娘有本事自保,去到那样的地方,与赴死无异。难怪公子要这般生气的。”
凤苓依旧坐在廊下,微微抬了抬眼皮,心中却震撼了。
原来,那天她一言不发,是因为她在心里做了死的打算与挣扎。死倒是不足惜,她怕的许就是死之前见不到苏云锦,死了之后便更没有所谓的见与不见了。她实在没想到,在她印象里那般柔弱几乎能被风折断的江南官家小姐,也有这般令人咋舌的魄力。也或许她胜的,是爱的决心,和死的勇气。
凤苓也不再说话,默默地站起身来,往廊道更深处走去,没再回过头来。
这却也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