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半夜,冉花遥哭了一路,最后在冉昭明的怀里睡去。
第二日冉佑之便被冉昭明叫去了书房细细地问了来龙去脉。
这件事其实之前也被问起过,毕竟这一年来冉花遥的行为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惊叹不已。试想哪家的小姐小小年纪便会喝酒,又喜欢抄佛经,后来竟爱上了画那些奇形怪状的花。只冉佑之知道的也不多,大半还是他自己猜测的,即便说与了冉昭明听也未能解除他心中的疑惑。
冉昭明听完不做声,心中暗暗作想:阿遥不似常人,怕是那时候将将回阳,阳气方升,阴气方降,未能化神生精,才被那少年惑了心。只盼今日醒来便能死了这心,像寻常姑娘家一般好好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次日冉花遥醒来后便吵着要吃青衣做糖心的糯米圆子,却只字不提昨夜的事。
不提,不代表她忘了,不代表她真如冉昭明所盼的那般死了那颗被惑的心。
之前冉花遥的确喜欢吃青衣做的糯米圆子。只是,自去年冉花遥大好后,青衣还未曾做过糯米圆子与她吃,平日里她也不欢喜吃甜食,如今却突然开口要那未在她脑中留下印象的东西,这便让众人顿生了惊诧之感:难不成真忘了?
更奇的是,这一年来她虽常与冉佑之腻在一处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但总归不如其他同龄孩子一般天真烂漫,活波可爱,倒是比年长的冉佑之还要成熟稳重上几分,更不见得她与其他孩子玩在一处。可那天醒来后,她照样喝酒抄佛经,却突然会撒泼耍无赖了,虽然不如之前文静端庄,但总让人觉得这二小姐好像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入了夏,冉昭明带着兄妹二人去林家赴寿宴。
林家老爷叫林妙山,是栖水镇的通判,与冉昭明是旧识,如今也算是同僚。
席间坐定,歌舞便上演了,据说请的还是栖水镇上新开的飞天舞坊。
林家的丫鬟随侍左右,为三人倒上酒水。
冉花遥眼神发亮,刚拿起酒杯就被身边的冉昭明夺下了,便幽幽地望过去。
“今日是林家老爷的寿辰,阿遥不可无礼。”
既然冉昭明这么说了,冉花遥也不再做声,又巴巴地转过去看冉佑之。
冉佑之不会喝酒,给他倒了也是浪费,他自己也极想把这个烫手的酒杯推过去给妹妹冉花遥省得她老用视线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看得他怪惊心动魄的。奈何父亲冉昭明就在旁边,他害怕。
突然间,场上喧闹起来,原来是飞天舞坊的坊主上来了。
那女子年纪不会太小,却也看不出染了多少岁月风霜;妆容扮相精致美艳,倒也不落平凡俗常。冉花遥看着她,她看着冉昭明。
那一时间,冉花遥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么种奇怪的想法,明明下面坐着的有那么多人,明明看她的也有那么多人,她却偏偏看着眼皮也不抬一下的冉昭明。或许她只是恰好看过来,但冉花遥就是直觉地认为她是在看她身边的人,总之不会是旁边张着嘴发呆的冉佑之。
确认性地转头看了一眼冉佑之,再抬起头来,却迎上了那坊主正好看过来的视线和笑意盈盈,心下一愣:莫非……她真心看的人是我?
中途冉花遥偷偷跟着丫鬟们来到厨房,刚寻了壶酒往嘴里倒就被人拎了后衣领子,冉花遥心下大骇:她从未做过这等不体面的事,莫不是第一次下手就被逮个正着?必定大伤脸面的。
转回头却见是那将将在台上跳舞的飞天舞坊坊主,此时正笑颜如花地细细打量她。
“小丫头,你来厨房作甚?”她松了手,抱着手臂,高高地看着她。
“你这香喷喷的大美人又来厨房做什么?”
坊主一愣:方才就见这丫头在席间明眸皓齿好不出众,如今这幅情景却也能应对如流,果真是个妙人儿。
“好甜的嘴。”又道,“莫不是小丫头在这儿迷了路回不去你爹爹身边了?来,让姐姐带你去。”
说完便要身来来拉她。
“好假的心。莫不是看上了我那风采迷人的爹爹故意接近我来寻个好时机?”冉花遥将酒瓶好生地往桌子上一放,与她对视,“只怕恕难如你的愿了,美人阿姨。”
坊主听着她说,心中正想夸她玲珑心思,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妙思量,却听到她最后一句,脸色当下一变:阿姨?!
“丫头,你就不怕我把你偷偷喝酒的事告知你爹爹?”
冉花遥一笑。
爹爹早就知道她喝酒的事,但今日从宴席上偷偷溜出来喝酒倒是不好让爹爹知晓的。虽是这般想着,口中却道:“看吧,又在为自己寻由头了?你若想要与我爹爹搭讪直接去寻他便好,何必事事拿我来说?”
“丫头好毒的眼睛,连我什么心思都能看得出?”说到此处,原本生了气的坊主又突然露出笑意来,“那你倒是说说,你爹爹有多少妻妾,又是如何的为人,值不值得我去搭讪,又许不许我去搭讪?”
冉花遥谨慎地看了她一眼,自顾着坐下来就着瓶嘴喝酒,看得旁边站着的坊主目瞪口呆:这丫头如此年纪,竟也这般放肆不羁。
坊主看着有趣,坐在她旁边看着她:“丫头,你如今多大?又是什么月生?”
“我干嘛要告诉你。”
“既然你不想说,那便直接说说你爹爹的事好了。”一想,又道,“这算是我求你的。我求你总好过你求我不是?”
“说的也是。”冉花遥终于转过头来搭理她,“那你不许将今日的事说出去,还要送我一坛金满楼的朱音。”
“丫头好大的口气!”
坊主一惊,金满楼的酒本就贵的骇人,这朱音又是酒中上品,姑且不论其价格,就是其稀少之难求也要愁煞她的,那丫头居然开口就要一坛?再看她手中握着的酒瓶,她又忽而笑得开心,“看不出你竟也喝得出来这酒是金满楼的朱音,莫非方才席间就已经打好了来厨房偷喝的注意?真是有趣。”
“那你是答应了?不反悔?”
坊主点点头,笑着道:“那你便说吧。”
“我今年十一岁,十二月生。”
“然后呢?”
“哪有然后?你不是问我今年多大,又多少的月生么?我都告诉你了呀!”
“可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可我想说的是这个呀!你一个大美人,又是堂堂飞天舞坊的坊主,莫非也想耍赖?”
坊主一时惊愕无语。她这些年那般波澜惊涛,什么没见过,如今却落在了这小小女娃手里,要是同她较真也实在难看。如此一想,她便舒了心,只叹了口气道:“丫头叫什么名字?”
“花遥。”冉花遥答,“记得将酒送去第七巷十六横弄的冉府。”
“花遥……冉花遥?”那坊主低眉念了一遍,抬头又是明媚如花,“我记下了,第七巷十六横弄的冉府。”
说完便撩了裙子站起身来,冉花遥偷偷看她,之见她着的浅紫的夏装绣着金色的繁花,又镶了明亮的细珍珠;腰间挂着五褶的香囊,垂着七彩的流苏,甚是好看。
正看得出神,就听见不远处那坊主笑声如天籁:“记住,美人阿姨叫百里明月。”
百里明月。
冉花遥愣愣地看着她旋身出了厨房的门,如西天的流霞一般,刹那间便消失在了夏日正好的青绿色日光里。
一如……
突然,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扔下酒瓶追出门外。瓶身已碎,滚落在桌子脚边慢慢地从裂缝中渗出酒来。
一如在那暖风细柳明灯的旧年春夜里递过一朵花便消失不见的那个人。
冉花遥追上去,将百里明月拦在半圆的洞门里。
“爹爹今年三十有一,文采出众,书画最佳,品貌端正,脾气甚好,膝下只一双儿女,无妻亦无妾。”
百里明月一时惊讶:“你怎的又同我说这些?”
冉花遥起伏着胸口,抿了抿嘴,望着她道:“明年我要当牡丹花神,那一****要所有的人都能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