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第二日百里明月便亲自送来一坛子金满楼的朱音。
冉昭明将她带至冉花遥的院子,又将阁楼上与冉花遥一起作伴的冉佑之叫了下来。
百里明月走进海棠花洞门,又见那四面雕花漏窗,便心生喜欢;再入里一些就看见了冉花遥呆着的阁楼了,此时她正转首望下来,笑意盈面。
冉花遥坐在栏杆处看着她走过来,青衣上来奉了茶。
“丫头,朱音已经给你送来了,好不为难我。”百里明月吹了吹杯中的茶叶,笑着道,“也多谢你了。”
“现在言谢怕有些早了。”冉花遥将佛经折了一页,合上放在一旁,“我死过一回后便不记得我娘的事了,但爹爹至今都独自一人自然也有他的思量,你心中需要有个准备的。”
“这个我明白。”
“明月,我昨日与你说的事……”
“你这丫头就是没大没小,青衣是你家丫鬟你自然叫得,我是谁你也敢乱喊名字?”
冉花遥笑了笑,眉眼一转,问道:“美人阿姨?”
“你为何就不肯正儿八经地叫我一声姐姐?也罢,明月就明月吧,与你同辈也正好显得我年轻几岁。”百里明月不由苦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何要做那牡丹花神?我虽刚来栖水,但也听说了不少关于牡丹花会的事。例年的牡丹花神选的可是江南的第一美人,容貌才华样样不能少,而且荐选条件苛刻,你这个年纪的小丫头恐怕都无法入围的。况且……往年的牡丹花神多多少少都与风月场所沾些边,你爹爹会同意吗?”
听得百里明月这般说,冉花遥的眼睛也微微暗了暗,但随即又明亮起来:“到了明年我就能再长高一些,长漂亮一些,瞒下我身世年龄,爹爹不会知晓的。”
“这些我倒是可以帮你……”
“当真?!”冉花遥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拉住百里明月的袖子又问了一遍,“你说的可当真?”
百百里明月静静地看着冉花遥。
她有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这样明亮而纯粹的双眸了?或许当年的自己也如同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一般,年幼的双眼里绽放着光芒,兴奋而欢悦,心里暗暗发誓有一天要出人头地万人瞩目。如今她做到了,只是……
百里明月回过神来,看着冉花遥认真地问:“那你自己呢?你究竟为何这么高兴?又究竟为何甘愿舍弃这么些原本对一个姑娘家如此重要的青春年岁和声誉影响?”
“我自己不打紧。”
她忽而不说下去了,下意识地去翻手边的那本佛经。
百里明月下意识地望过去,正好看见“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一句,还未深想便又听得她说:“明月,我不怕伤身痛骨,我只是……心中有了执念,很想找到那个人,找到便罢。”
由此,冉花遥便跟在百里明月身边学艺。
冉花遥毕竟年纪方小,身子骨也太弱,百里明月原以为她这“执念”只不过是年幼不知的“一时之念”罢了,也担心这样的一个丫头虽然玲珑聪颖却难以坚持下来。却不想,这丫头心性傲得很,骨子也硬得很,恁是将每日的艰苦练习坚持了下来。看着她这般努力,百里明月心中竟有了“她便是明年的牡丹花神”这样的奇怪想法。
只是有一点让百里明月颇为头痛。
冉花遥自己都说,她爹爹冉昭明文采出众,书画最佳,这字她倒是写得真不错,却奈何这画画得……当真是一点也没受冉昭明的良好影响。对于这一点她本人也颇为苦恼,只是百里明月擅长的歌舞琴技,若是要叫她作画反倒是让她看了笑话,毕竟教她作画的是冉昭明,也不知道那人教她时又是怎般的心境。
每每想到这里,百里明月总是忍不住要笑出来。
“明月,你专心点。你老这么不认真,难怪我怎么画也画不好。”水晶帘子里头传来清脆的话音。
百里明月心想:该专心作画的人是你,我这么认真来陪着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亏你还画得这般惨不忍睹。口中却道:“好好好,我专心。”
一会儿,仿佛又怕百里明月会偷偷溜开一般,帘内之人又问得急切:“明月,你可还在?我把罪名归结给你,全部是为了让我心里平衡些罢了,不然,我自己也实在没有自信画下去的……”
听完,百里明月乐得笑出声来:丫头倒是有自知之明。
十二月初八,冉花遥一大早就把冉佑之带了出去。
冉佑之也不明白怎么的刚才还在自己的被窝里躺着,现在却被冉花遥拉着奔跑在霜冻的小巷里傻傻吹着风。
“妹妹,你往常不是说‘早起的虫儿被鸟吃’的么?怎么今日起这么早?”
冉花遥回过头来,喘着大气道:“哥哥,你须得记住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鸟也不是虫,以后可千万别把自己分错类了,也千万别这么看低你自己了。”
冉佑之在她身后跑着,一时无语:明明是妹妹你自己说的,如今又要耍赖作废,反正你总有你的歪理。
原来今日是冉花遥的生辰,百里明月忍痛在金满楼设宴为冉花遥庆生。
百里明月也早就等在门口,却见冉花遥带着她哥哥而来,也不由一愣:莫非她跟着自己学艺的事冉佑之也知晓了?那冉昭明……
待冉佑之先行进了包间,百里明月一把将冉花遥拎到旁边:“你怎么将你哥哥也带来了?莫非他也加入了?”
她只道:“我早就将此事告诉了哥哥,但爹爹不知晓的,明月且安心。今日难得来金满楼吃饭,我怕自己吃得少不划算,故而将哥哥借来帮忙的。”
百里明月一愣,忍不住苦笑出来:“你爹爹又不是没钱,怎的生出你这么个小气丫头?况且出钱的人是我,你是来占便宜的呢,还是故意想吃穷我的?这年头生意可不好做呀!”
“明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冉花遥笑得灿烂,“生意固然紧要,可你若是不讨好我,我会忍不住跟爹爹说你坏话的。”
“你这丫头!”说着百里明月就要伸手来打,冉花遥却一溜烟就跑了进去。
席间,冉花遥张口就要上朱音,不光百里明月一惊,坐在一旁一直羞羞涩涩的冉佑之也是一惊:糟糕!之前的那一小坛朱音她三天就喝完了还意犹未尽,如今来了金满楼也不知道她要怎么湖喝海饮了。想到此处,冉佑之不由地转头去看百里明月,果然见她也是一副心魂惊骇的模样,但估计她那面色苍白是心疼银子疼的。
“妹妹……”
他原想说她虽与百里明月有些交情,但也不可这般无礼的。却见她转回头来嘻嘻一笑,眼神放光,便再也说不出话了,只默默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百里明月,自顾着低头去吃东西。
朱音不一会儿便上了,却是一个年轻男子送上来的,那人风姿出众,容止端雅。
“听闻三位要了一坛朱音?”那人提着酒推门进来,将酒坛子放到桌子上,然后撩了袍子坐入席间。
百里明月的眼皮跳了跳:不是一小壶么?怎的变成一坛了……
正当惊心动魄间,又听闻那男子“咦”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百里坊主。今日又来销金?”
百里明月的眼皮又跳了跳。
此话便要说到之前林家老爷寿辰那日了。
散宴后百里明月便直接来了金满楼定朱音,却不料一小坛子朱音竟要花上二百两银子,当下心中风云骤变,又庆幸正好拿了谢礼,不然这面子丢得够远,尤其是在裴云裳这样的人物面前。裴云裳便是方才进来的那出色男子,金满楼的主人。
前事已如云烟过,只,今日又来这么一小坛,又是二百两啊……
百里明月已经心痛得说不出声来,冉佑之看在眼里,却也不敢随意搭话。这场面太严肃,他害怕。
突然又听得裴云裳问道:“这是谁家小姑娘,生的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冉花遥温婉一笑:“我是明月家的小姑娘,姓虞。”
“虞小姐。”裴云裳竟对着她端端正正地作了揖,看得旁边的冉佑之目瞪口呆:妹妹固然生得好容颜,可你如今这个年纪,不好配的……
“今日是我生辰。”冉花遥又道,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下压着的那一坛朱音。
裴云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来,也微微一愣:自己不过是无聊才亲自送酒上来,也好打趣一下百里明月这个冤大头,不想让这个小姑娘占了便宜,却也觉得有趣,随即笑着道:“既然是虞小姐生辰,裴某便以这坛朱音作贺,还望虞小姐不要嫌弃。”
这自然是正中冉花遥下怀的。
百里明月与冉佑之看着却大骇:这么贵的朱音就这么送了?!
于是,冉花遥白白得了一壶好酒抱回了家,又喝了百里明月一壶,实在算是尽了兴。
晚间,冉昭明设下家宴,青衣做了一桌冉花遥爱吃的菜。待冉佑之送冉花遥回到院中,突然拉住她的手。
冉花遥抬头看他。
她记得,在她十一岁那年的生辰里,哥哥冉佑之将一包虞美人花籽塞进她的手里,同她说,这是他托镇上卖花的伯伯从外地买来的,给她当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