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慕再见到冉花遥,是在一个月后的白灵山山脚下。
白灵山在北地最北端。而今已是入了春,白灵山常年天寒地冻,此时也是茫茫白雪不见葱郁的世界。
颜慕的伤势略有好转便马不停蹄地往北地赶来,他坚信,冉花遥既说了要来北地,此时必定是在此处的,绝不会死在了别的什么地方。只是要见她也是难之又难。不说她是否还愿意再见到他,就是这白灵山高耸峻险,山中多机关奇阵也可能会害了她的性命。何况……此地还有个澹台西。
他实在不知那般柔弱的姑娘,不好好呆在诗画江南里,究竟为的什么要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是。那般柔弱又美丽至极的姑娘,呆在江南的栖水依窗听雨,凭栏看花该是多好,何苦千里迢迢赶到此处作践自己?颜慕自然是不知晓才有这般的疑问,但冉花遥心中明亮无比:她舍得自己去死,却舍不得苏云锦去死。
见到冉花遥的时候,他不由震惊了:她当真是来了。却是这般消瘦,这般憔悴。也不知那日分开后她究竟遇上了什么,亦躲过了什么,才能走到这里。亦不知……她的伤又如何了……想至此处,颜慕又忍不住心痛起来,一时间又恍然大悟:能让她做到这个地步的,想必只有他了……那个让他又恨又妒的苏云锦。这世间除了他,再无别人。莫不是……那冉姑娘专程便是来寻澹台西的?!
冉花遥似乎并不急着上百灵山,身上亦无行礼背着,只往山上深深望了一眼,便转身去了稍有人烟的镇上。颜慕顿了顿,也跟在她身后往风起镇走去。果真她已经到了几日了,住在镇上的客栈里,熟门熟路。颜慕心中疑惑:她不是急着赶路么?怎的又在此处停了下来?虽如此想着,他却还是在她后面悄悄住进了客栈里。
三日了,颜慕一直跟在她身后,却不见她要动身登上白灵山去寻那澹台西的样子。每日里清早出门去看看白灵山,又在午时之前赶回客栈,然后便呆在房中一步也不出来。只一点让颜慕好生在意:除了他,似乎还有人躲在暗处跟着冉花遥。不像有歹意,却又行踪诡谲,实在不知其目的为何。
这日夜里,颜慕一如前日一般,竖着耳朵听这隔壁的动静,却突然间天摇地动,雷鸣般的动响从远处呼啸过来,声震屋瓦,许久才平静下来。颜慕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方才一直没有动静隔壁却也突然有了动响,然后就听见开门的声音,及“噔噔噔”跑下楼的脚步声。
他立马提了剑开门追出去,在围栏口上却望见楼下的冉花遥裹一身白狐大衣飞奔进夜色里。
当颜慕紧随在她身后赶到百灵山山脚之时,他的疑问至此才得以解开。
白日里积雪满覆,云雾缭绕不见面目的白灵山,此时却在暮色中隐约露出黑色的小点,蜿蜒地通往山中而去。那是登上白灵山的阶梯,在雪崩之后显露出其真实模样来。原来,她并不是停下了匆忙的脚步,而是为了在短暂的等待后更加急迫地踏入这荒无人烟的北国境地,不顾生死,为的他去寻那世间传说里的救命往生花。
北地夜长,此时正值夜半,山中又多风雪,此时便洋洋地落下来了,印染了半面天。
冉花遥撑起红色的绸伞,掀起伞面望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灵山,心中一凉,却还是攀着石阶往上走去。颜慕站在山脚望着那红色的伞面慢慢地往上飘去,仿佛要穿过那重重的云雾,一直走到天上去一般。
山路无尽头,云帐低沉几乎要压到她的头顶之上,拨不开,也散不去。
未走多时,冉花遥便有些体力不支,只她心中不甘放弃,便仍旧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哼着小曲,又喘着气。颜慕跟随在后面,听见云雾之中飘来微弱却又清晰无比的歌声,仿佛此时那冉花遥也已经入了山,成了仙一般飘渺不入凡尘了。他亦恨不得将她背起一直走到这山路的尽头,即便她不愿,即便为的是不是他的那个人。
天微蒙蒙亮起来,只四周除了雪再无其他,便是与雪夜没有区别的。
冉花遥坐在石阶上休息了片刻,又颤颤巍巍地继续往上走。还未走几步,好似什么重物落在了伞面上,伞一斜,便连带着她也踉跄地倒在雪地里。冉花遥还未看清究竟是何物落在伞上,背上突然一暖,似有什么东西踩了上来。
冉花遥醒来的时候,面前已是白墙黛瓦,枯树人家。白狸猫懒懒地曲在自己脚边舔着爪子,随后又站起身来朝那半开的朱门走去。门内走出一人来,与白狸猫打了照面,忽而怒喊着追赶起它来。白狸猫轻巧闪躲,折了回来,跳到冉花遥肩上与那人对视。
“你这贼猫又来偷食!”那人追过来,见了坐在枯树底下的冉花遥顿时一愣,停下脚步来,问,“你是何人?怎么来到此处的?”
冉花遥被那狸猫一跳,又险些倒下去,抬头便看见那人双手插在袖子里好奇地打量着她。那人半百年纪,一身藏蓝色旧棉衣,胡子已经花白,头发松松散散地盘了髻歪在一边。
听得他问她是如何来的这里,其实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时候在半山腰上她便已经爬不动了,又被这身边的狸猫一撞,险些昏厥过去。而事实上她也确实是昏厥过去了,只觉的冰冷的身体暖和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像是在日光地下划着船一般。醒来后便依然到了这里,身边还是那只白狸猫,使得她几乎要以为是那白狸猫化作了人形,亦或者化作了神,化作了仙将她带到此处来。
她不清楚,颜慕倒是清楚的。
他一直都很在意,究竟还有什么人如同他一般悄悄地跟在冉花遥身后暗自保护她,直到他亲眼看见那人将昏迷了的冉花遥覆在肩上一直背到山顶,然后又匆匆下了山去。那是一张他不曾见过的面孔,却好看的甚是惹眼,也有着类似于苏云锦一般的冷漠气质,和几乎要将他人压垮的强大压力。
颜慕不由苦笑,心中也微微冷去。
冉花遥到底是冉花遥,身边总有些出色的人物,他这样自诩为翩翩公子的,又算得了什么……
想至此,颜慕也转身往山下走去。他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再与冉花遥碰面了,不是他不愿,而是他卑微。却不知,不久之后的不久,他还是见着了她,以那么欣喜又绝望的方式。
见冉花遥皱着眉头不说话,那人便又问:“这只偷食的狸猫是你的?”
冉花遥抬头望着他:“不是我的。”
“那它怎么跟在你身边?”
“方才在半山腰上碰见的。”
那人立马皱了眉头,眯着眼睛细细看她。
白狸猫在山中多年,时常来这里偷食鱼虾。明明是山中人,澹台西却爱吃海鲜水产,时常下山去弄些新鲜鱼虾上来冻在冰里,可每回都是还未封好便叫这狸猫吃去一大半,惹得他好不心痛。如今面前这姑娘面生的很,细想,倒是没有可能与这狸猫相识。只白狸猫天性高傲凶猛,澹台西即便不是自愿将鱼虾给它吃,但也毕竟供了它这么多年,却每会见到他那白狸猫不是张牙舞爪就是冷冷地漠视他,让澹台西甚是动气伤神。可这会儿,这狸猫在那姑娘身边倒是温顺的跟家猫似的,哪有半点平时的嚣张凶悍来?倒是奇了。
“澹台西可是住在这里的?”
那人还未回神,便听得她这般问,再去看她,她已经扶着枯树站起身来,肩上落着那只白狸猫。
“丫头,你怎敢直呼澹台西大名?莫不是不想活了?!”
“那叫他什么?”
冉花遥说的理所应当,那人却不由一愣,当真以为是自己问奇怪了,又道:“不是……应该叫‘神医’的么?”
“天下自称神医的人多了去了,这也神医,那也神医,澹台西又算什么?”
那人一噎,心中气恼。只冉花遥说的句句在理,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也罢,你只需告诉我澹台西可是住在此处的?”
那人不语,只望了她一眼,便负手走回门内,道:“等着吧。”
“那就有劳你去通报了。”
正要踏进门槛,忽而听到这一句,那人的身形便一顿,又立马闪入门去,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