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西为冉花遥扎完针,已经将将要过亥时。
他挺了挺腰,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才发现之前那位神仙公子依旧如进来时一样半靠在榻上,捧着手炉望向这边,昏暗的灯光下面容却如玉剔透。澹台西微微一愣,走过去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定,道:“公子……可是在病中?”
苏云锦一笑,微微拢了拢倾斜在一边的白狐毯子。
“何以见得?我倒是觉得自己好得很。”
“至方才我都疑惑不解,看公子身板,像是习武之人,可抱那丫头进来的时候,步履间终究有些勉强。公子亦生的好皮相,乍一看倒是面如温玉,但公子这般年纪,不该气息如此短促,可见这白到底是白得狠了。”
“到底是神医。”
“若公子不嫌弃,可否让我把一把脉?”
苏云锦不言语,只从白狐毯中伸出手臂来,轻靠在软榻的扶手上。澹台西抖抖袖子,伸手探上他的臂腕,却不由挑了挑眉:此时屋中炭火极旺,他至始至终都严严实实地裹在毛毯中,怀中又抱着手炉,可如今露出手腕来却冰冷如寒水。澹台西不置信地望他一眼,好生把起脉来,不多久又抬头望他一眼,才皱着眉头收了手。
“你的命,恐怕比那丫头还要短。”澹台西又不禁叹气,“也是了,若非如此,那丫头也不会冒死上白灵山来求往生花。”
苏云锦立马将手伸回毛毯中,道:“先生既是神医,可有法子让我的命与她一般长?”
“除非这次第她死过去,不然就算折了寿,她的命也没你短。”
说完,澹台西才察觉到,如今与他对话的不是自家小徒弟,这般说话倒是失礼之极,尤其在这般的公子面前,竟是有些丢了老脸了。于是澹台西打算看他表情如何,却见他伸手捂在嘴边清咳两声,随后却轻轻笑了出来,笑完才将手缩回去。
“哦……倒不曾想我竟如此短命。”
听他如此玩笑般的话语,澹台西有些不高兴。那丫头不要命一般来救他,他自己却没那么当回事,真不知道该夸他乐观好,还是他自身便是神仙般的公子,世间性命如弹指须臾本不入他的眼。但无论如何想,澹台西中心终生了一口闷气,便忍不住站起身来,撂下一句“等着吧”,拂袖出了门去。
此时冉佑之也依旧等在门外,搓着冻僵的双手,见澹台西出门来,立马就要进去,却被他一把拉住衣领子拽了回来。
“往哪去呢?晚饭可做了?我忙了一晚上了,都该吃宵夜的时候了。”
“师傅,我现在忙。”冉佑之转头又要进去,衣襟却仍旧在澹台西手中,便踉跄着几欲摔倒。
澹台西一把拎住他,道:“我更忙!你若是不做饭给我吃,我便不救你的宝贝妹妹。”
冉佑之一愣,还未回神,那十二奴仆中的一人便已经出现在后面,十足吓了二人一跳:“晚饭已经准备妥当,二位是在厅中用饭,还是回房用饭?”
听他这般说,冉佑之大喜:“师傅,如今你快去吃饭罢,我先去看看阿遥。”说完又要往门内闯去。
“不做饭便就是闲啦?闲的话就去烧一桶药汤,过会儿让那丫头泡进去。”
正要推门而入发的冉佑之生生止住,未经计较便穿过走廊小跑去药库。
澹台西朝着冉佑之跑远的背影嘟囔一句,转回头又笑着向那人道了谢,却见他手中拿一把绸伞,在夜中的灯下泛出暗红色来,看着倒像是那丫头的伞。
那人拿着伞进门去的时候,苏云锦已经从榻上起来,披着大衣坐在窗口。窗户没有开,风雪在外面呼啸,好似下一瞬就要冲破薄薄的蚌壳窗绕着漩涡卷进来。
“公子莫要着凉。”说完,又将伞呈出来,道,“这是小姐落在雪地里的伞,敢问公子如何处理?”
苏云锦微微侧过头去,看不见表情,只在轮廓的外缘露出柔和的昏黄光圈。
“拿过来。”
“是。”
苏云锦拿到伞,便挥了挥手让那人退下了。
冉花遥好似格外的喜欢红色的伞。那时候去赭芳湖打的是红色的油纸伞,如今上雪山来竟也是红色的绸伞。她实在不知,这江南烟雨季节里的伞,只消得赏花听雨说情思,又如何承受得起这北地苍凉寂寞、荒寒无边?但他又忍不住笑出来,笑她这可爱的固执。
伞是极普通的绸伞,以竹作骨,以绸张面;未有印染,也无刺绣,只瑰丽底色,此时正隐于微微张开的35节圆润根骨之下。
一时心血来潮,他便将伞张了开来,却有什么东西滚落到他的膝上,又滚落到地上,骨碌骨碌地滚出约摸半丈远。苏云锦移开手中的伞抬眼望去,却见是个精致的小香囊,此时鼓鼓地落在地上,七彩丝绣里泛出金丝的亮泽。
他不曾在冉花遥身上见过,也未知,原是这么个东西藏在伞中,才使得骨节未合,露出伞底的妖艳红色来。
见是见了,只是此时他懒得很,坐着便不愿意起来,可终究是生了好奇心,只得收了伞站起来捡了香囊,又窝回刚才的软榻上,将香囊里的东西倒在手掌之中,冷意侵骨。
一对明珠,一块模样怪异的冰,和数个血一般鲜红颜色的小珠子,此时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光亮,看着也甚是诡异。
明珠他自然是认得的。
是上元灯会时,他路过栖水塘的珠宝店一时被这明珠的流光引了眼去,便买了下来送与她,却骗她是灯谜大会拔了头筹所得。
一对明珠而已。在苏云锦眼中自然算不得什么,犹如此时心血来潮地张开伞来一般,那时分也是心血来潮,只觉得那明珠若是送与冉花遥便是极好的,却不想,她竟当成了宝,来了白灵山也随身带着,而留下了他费心为她打造的虞美人簪子在那八棱莲花黑漆奁盒之中。
这又是何意?
等他从明珠上回过神来,方才随手摆在灯下的那块模样怪异的冰却慢慢化出水来,润湿了鲜红颜色的珠子,滴滴答答地从矮几边缘淌到地上,而它自己也依稀显露出花朵的模样来,如玉雕刻而成一般。
原来那伞之前一直在外头,便同这漫天的冰雪一起冻着着,此时被搁置进这炉火旺盛温暖入春的房间之中,才慢慢化开了。
苏云锦微微愣神,心中隐约感觉到,此时静静躺在灯下的,不是其他,正是这世间稀有,却能救他性命的往生花。他不由转过头去看昏睡着一动也不动的冉花遥,灯火昏暗如薄纱,一时间他竟看不清她的面容。
伞是冉花遥的,明珠也是冉花遥的,这花与血珠子便只能是她亲手得来。
低头看着手中已经溶化,舒展开花瓣的往生花薄如蝉翼,剔透如水晶,第一次,他竟想象不到冉花遥取这往生花的那时分,究竟如何模样,如何心思,但胸口却隐隐作痛起来,像毒发的时候,亦不像。
他自然是不会知晓的。
在那总不见黎明到来的冰雪之夜,她拄着伞身,曾趴在白雪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徒手翻着任何往生花可能生长着的冰层。她只得了血珠子,却不知那便是往生花的果实。她怕这一趟来得徒然,更怕她救不了苏云锦要眼睁睁地看他死去,离开这个世界,再不留任何想念,便只能抱着必死的信念直到寻到澹台西描述过的往生花为止。
她也最终得了被冰雪冻住才没有枯萎老去的往生花,却也最终倒在雪地里爬也爬不起来。
有命进去,有幸得了往生花,却没命走出来,回到栖水镇,回到苏云锦身边。一切,不是枉然又是什么?想到此处,她突然比任何时候都要绝望。望着满眼的冰雪如魑魅魍魉一般凶神恶煞地向她淹没而来,她万分地想要爬出去,但手脚已经与冰雪冻作一处,她也成了这冰天雪地里的恶灵孤魂,又如何爬得出去?
挣扎,最终也死在了绝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