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西带着冉佑之进门时,苏云锦仍旧坐在那处,暖暖的灯,暖暖的毯子,暖暖的榻,叫二人看了竟也忘却了屋外的寒风凌烈。
冉佑之关好门,便听得一声惊呼,转过身来,澹台西已经凑在苏云锦身边,对着灯火不知在看些什么。走过去一看,原是之前苏云锦从伞中得来的血珠子,在灯光下微微透亮,照出珠子里隐约的纤细脉络。他从未见过血珠子,便不知它的妙处,澹台西却像捧着了宝贝一般啧啧称赞起来。
“先生可知这是何物?”
澹台西回过神来,不答,反问他:“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苏云锦微微一顿,答:“这是从冉姑娘的伞中发现的。”
澹台西立马直起了身子,不由望向里处榻中沉睡的冉花遥,忽而蹙紧了眉头,幽幽地道:“居然被那丫头寻到了。”
见苏云锦看着冉花遥,师傅澹台西也看冉花遥,冉佑之才知妹妹冉花遥好似找着了样不得了的东西,便急着问:“师傅,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与阿遥性命相关?”
“与那丫头的性命倒是没干系的,只是为寻这东西,那丫头终归是差些丢了性命。罢,如今既然已经平安归来,又得了这东西,也算是命中有幸了。”澹台西微微叹气,又转向苏云锦,道,“公子可知这是什么?”
“莫不是与往生花有关?”
“这便是往生花的果,红如血,数十年才结一次,亦药亦毒。这丫头上白灵山来问我往生花的事,我才重新翻了当年的旧书,也才知这世间居然还有往生血珠的存在,这便是机缘巧合吧。”
“往生血珠?”
冉佑之才松了口气,却提起心来,微微走上前去,盯着那澹台西捏在手中,此时照着灯瞧的往生血珠。他不知道澹台西口中说的往生花究竟是何物,更不知它有什么能耐,才使得妹妹冉花遥不顾生死千里的胡乱跑上这白灵山来,就连锦云公子也被惊动出现在这般他不该出现的地方。但他心中明朗万分,妹妹冉花遥来,不是为别的,大概,确实,是为那苏云锦而来。
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很起苏云锦来。
即便不是他开的口,即便是冉花遥心甘情愿,就为了这么个东西,竟要妹妹拼上她性命,实在是可恶至极!
一时间,苏云锦低头垂目无言,澹台西又将心思放进了往生血珠里,冉佑之便只恨恨地望着苏云锦仿佛要将他望出洞来。突然,苏云锦抬眼望向他,冉佑之一愣,还未待收回视线,苏云锦却突然弯了腰从暖榻下面拿出一个青铜的奁盒来,花纹精致复杂,飘散着朦胧的白气。
“若真如先生所说,那么这便该是往生花了。”苏云锦打开奁盒,放在灯下的矮几上。
澹台西立马便被这寒气缭绕的奁盒吸引了视线,低头仔细望去,又不禁低呼出声。
盒中所藏的,便是再次被冰封起来的往生花了。
冉佑之也觉好奇,就要凑过头去看,澹台西却突然转身过来,问他:“徒儿,药汤可烧好了?”
冉佑之一愣,答:“烧着呢,这会儿许是可以泡了。”
打发了冉佑之,澹台西突然坐下来,手中依旧拿着奁盒,又忍不住去看此时摆在灯下隐隐发光的往生血珠,然后才看着苏云锦道:“往生花毕竟一半是毒,先人也用它来救过人,可最后没有一个是活下来的。而且据那医书记载,往生花也不似传说中那般神奇。能祛寒解毒补气,也能安神定魂聚魄,却不保证能长命益寿延年,公子须得有心理准备。”
苏云锦点了点头,不言语。
“若是公子拿定了主意,我随时都能把往生花练成解药,但公子千万要想清楚。”说完他便站起身来,将铁盒放回到矮几上,掸了掸衣服便出门去了,反手关门前又道一句,“算算时辰,那药汤也快成了。若是我小徒儿过来,你便带着那丫头一起来。”
冉佑之才敲了门,苏云锦便裹着白狐的裘衣圆滚滚地抱着冉花遥从门内出来。那时候他便在想了:去泡药汤的是妹妹冉花遥,他去凑什么热闹?若是说要将妹妹带过去,他这个亲哥哥抱着不比他名正言顺?
直到二人都入了房间,而他却被澹台西拉出门外,他才恍然大悟:那混账东西莫不是要跟妹妹一起泡进去?!
一时间,冉佑之目瞪口呆,转头望向澹台西:“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澹台西自知不该,只如今这般状况,却也是无法,便喃喃地低语了几句。
“师傅!你……你怎能这般做呢?阿遥为他吃了这么些苦头,如今还要她吃更多的亏?!”冉佑之气急,转身推门冲了进去,就连澹台西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拦住他。
汤药的浴桶下面依旧烧着炭火,红彤彤的飞着火星子往屋顶飘去,又消散在淡淡橘红色的氤氲雾气里。
走到帘帐外,冉佑之心中之气仍未得到平复,却突然不敢再走进去,最后竟慌慌忙忙地逃了出来。
澹台西正想着如何料理后事,却不想冉佑之已经关了门,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看他模样,澹台西终究有些不放心。虽没听得他进去后有甚动静,但一向温和儒雅的冉佑之突然间竟这般暴躁起来,如今又突然安静不语,总是不妥。想到此处,澹台西便抬腿追上去,问他:“怎的出来了?不找那年轻公子算账了?”
正如他所说的,冉花遥已经在苏云锦身上吃了太多苦头,若是再吃亏于他,那么她便什么都没有了。冉佑之怕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他怕自己看了心疼,更怕到了不远却也不近的将来,苏云锦最终不能成为冉花遥要的人,那么这“吃亏”便当真成了吃亏。他怕,自己一语成谶,便只好想:反之,若是如今冉花遥这般不算吃亏,那么以后的以后,是不是她最终能够苦尽甘来,心想事成?
虽然勉强说服了自己,但心里总是难过,就像当年看着妹妹突然说起什么虞美人哥哥,便一心扑了进去,那时候觉得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一般委屈,如今才知,这种心情叫做舍不得。
见冉佑之不应声,澹台西便又跟上去,道:“徒儿啊,现在是特殊情况么,你怎么能怪师傅我呢?当真是不得已啊。”
“我可没怪您。”
冉佑之的声音虽然闷闷的,但只要应了声,在澹台西看来也没到寻死腻活的地步,他便悄悄安心,又道:“你也不能怪那公子,他如今时日已不多,却还不要命地跑来白灵山找你那宝贝妹妹,天可怜见的。”
“当年阿遥那么小,他都敢招惹!如今阿遥跑来白灵山必定也是为了他,算什么天可怜见?”冉佑之说完这番气话,才反应过来,转身问澹台西,“师傅,你说他时日不多?”
澹台西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拍拍旁边的位子,又将双手拢进棉衣袖子里:“不然你家那丫头跑来这里干什么?又何必寻那世间罕有的往生花?千万别说那丫头从小心性异于旁人,找往生花只是一起兴起。”
“都什么时候了,师傅你还有心思说笑?”冉佑之骂他一句,却也坐在了他旁边。
“这哪是说笑,我说正经的呢。”澹台西望眼看着积雪尽头的黑暗混沌,像在看着什么,却明明什么都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找过往生花,为救这世间我最爱的姑娘。我也曾找到它,想凭着往生花与那姑娘长相守,共白头,但最终没有那丫头好运气。至少如今这往生花救的还是活生生的人。”
冉佑之一愣,早已忘却了心中对冉花遥的惋惜及对苏云锦的怨恨,只转头去看澹台西。
他极少有这样认真的语气,也极少会说当年的他的故事。但即便是此时这般的简言短语,冉佑之却隐约明白了,当年的他的故事里,兴许也有个翩翩少年郎,和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高兴过,悲伤过,最后都死了。一个身死,一个心死。好似,还真不如阿遥来得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