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曹沾初露着书意
福彭还在沉吟,抬头见表弟已吓得脸色苍白,忙笑道:“不妨事,当今皇上亲历当年之血雨腥风,如今又是这般决绝,断不会由着兄弟阋墙,如今已在着手安排了,只是这把脑袋别在腰上的事,竟与了我,少不得从中谋划,暗地下手,只是……哎!这福祸天定,想我辈也不是那薄命之人,担心何来?走,今日且一起喝酒去!”
越九日,正是宝亲王福晋归宁之日。
曹家或可得赦免之事已传的街知巷闻,因此也不再避讳,夫人一早就张罗着要去贺喜之事,这日,少爷推说有病,断不肯去,少不得夫人携了云小姐早早的过去贺喜。
内府大臣带着宫殿监督领侍随从伺候,福晋父亲恭敬的将一对儿新人迎入中堂,此时再看英琦,早与当日不同,只见她平日朴素之色早已不见,如今是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袄,更衬得一双丹凤眼目似含情,两弯柳叶吊梢眉宛如新月……真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起笑先闻。
李荣保看着欣喜,却不敢多言,谢恩毕,方安排开席,大臣们陪着福晋父在中堂宴饮,命妇、女官则陪着女眷在内室用餐。
照宫里规矩,巳时设宴,虽具是家中至亲,但由宫中女官服侍,尽管甚是喜庆,但宫里规矩讲究食不语,因此夫人虽有满肚子话想问女儿,亦不敢越例。只不断的拿眼神儿向女儿望去,见女儿也只顾看着自己微笑,又见她手上的稀世玉镯,知道这几日女儿必是应对的很好,心里也感到放心。
须臾饭毕,娘俩儿执手相送,碍着“不逾午”之规矩,也只得依依不舍的又让女儿匆匆的走了。
公子与福彭去了书房,太太又与福晋说不完的家长里短,我正觉得无聊,之间红玉微笑着跟我说:“平儿姐姐,可巧儿我前儿得了两个新鲜的花样子,秋纹扎的不像,还请姐姐帮忙看着。”
夫人听了,点头:“这里不需要伺候,跟姑娘去吧。”
红玉这才拉了我,往后面园子里去,一路上只管问:“住的地方可还好?有没有受什么委屈之类的话。”我想,这本年多来我们家老爷、少爷受的委屈,那自是我当奴婢这么多年以来也没受过的,更何况他们?只是看着红玉一脸的天真无邪,又怎么忍心破坏她心里那份诗情画意?因此只是笑着说:“皇上恩典,虽责罚,总还赏了宅子住着,不成想竟也体会了小户人家的乐趣,倒比以前跟亲近些。”
见如此说,红玉才放心,因笑道:“这倒也是,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份亲厚倒是我们这样人家没有的。”
秋纹远远的看见我们来,已是迎了上来:“平儿姐姐好,可是好久没见了,怎么没见香云姐姐和天佑少爷?他们可还好?变样儿没有?”
“瞧瞧你这张嘴?倒是没给平儿姐姐留下说话的地儿!”红玉笑着,说道:“姐姐倒是先把前日扎的荷包、扇囊、香袋儿之类的拿来,让平儿姐姐给咱们看看才好。”
说着,拉了平儿进屋,秋纹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各色荷包、香袋儿、汗巾等物,平儿见了,笑道:“真真难得我们诗翁妹妹这半年来竟做了这些活计。”说着,拿起旁边一个正在做的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显见是费了许多工夫的。因说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姑娘倒做起这些来?”
秋纹正待说其中缘由,红玉却道:“不过是闲着无聊,做一件半件的,家里的哥哥用不完,就给沾哥儿留着,你既来了,就都带回去可好?”
我想推辞,又怕拂了姑娘的好意,红玉姑娘的脾气,怕是只有我家公子得罪得起,我们哪里敢多说一句?因此笑说:“那可真是谢谢姑娘了,这可替我省了大功夫了。”
秋纹这才插话道:“就知道平儿姐姐这半年儿总不得闲儿,以前常见你绣的新鲜样子,该是在南边儿时,见多识广,还说跟姐姐好好学学,往后又能在一处玩儿了,姐姐可别藏着掖着。”
一席话,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其实不但是我,就是我们家公子在针线绣艺上亦有很高的艺术水准,后来他与芳卿还写成《废艺斋集稿》八册,也算是没有完全荒废了公子的艺术才华,只可惜在那样的年代,如此大才,却只有两部残缺的书稿存世,这真是莫大的遗憾啊!
正说笑间,忽见我家公子远远的从那边走来,到了跟前却又不进来,秋纹跑出去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
公子笑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
红玉往窗外叫道:“沾哥哥半年没见,这会子都生分起来了,这么黄天暑热的,只管在外头站着做什么?不赶紧进来凉快些?”说着,只管把自己常用的一把湘妃扇递给我。
我赶紧送出去递给公子,把他拉进来,方笑道:“倒是你说说罢,才嫁了个英琦姐姐,我们之间倒像是生分了。”
红玉偏天生就是心里热脸上冷的,这会子偏冷冷的道:“我们生分了倒不值什么,只是弄出个什么宝哥哥,又是什么玉妹妹的,可怎么样呢?”
都知道她这说的是宝亲王和英琦,在清朝,尤其是旗人子女,最忌讳暗生情愫之类的事,何况这玩笑开的有损皇家尊严,虽是自家人玩话,可一句话又把少爷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红玉见问,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秋纹见这样,忙端了玛瑙盘子里刚凉水浸过的葡萄等时鲜水果来,笑道:“可可儿的想了半年,这一见着,却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没个不拌两句嘴的。”
公子瞅了半天,方说道:“过去年纪小,姐姐妹妹们一处玩着,凡事总没怎么留心,倒是这‘坏了事儿’的半年,才知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秋纹姐姐放心,沾自不会说话不妨头,招惹了妹妹。”
红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自小儿一处玩着,并没拿你当过外人,或有一时玩笑,过了也就过了,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如今动不动拿‘坏了事儿’来呕人,倒像是我们都是那一起子趋炎附势的小人一样!”
公子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只是这一年大二年小的,又经过见过外面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的做的,才知道这闺阁之间的真情义,并不只是饮茶作诗、附庸风雅,这又岂是外面那起“禄蠹”可比?当今之世,实是除‘明明德’外无书可看了!”
我见这样,只得打趣道:“我们家小爷,在家且不愿意读这些,这会子见了姐妹,倒要掉书袋子,真真是连我也听不懂了。”
“姐姐也会错了我的意思,‘明明德’并不是仕途经济的文章,而是内圣。《大学》开头即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我偷眼看时,红玉似乎明白此理,我和秋纹却一脸糊涂,因问道:“听起来到跟平日读的四书五经没多大区别。”
少爷这时却是谈兴正浓,又因有个知音懂得,因此笑道:“此言,开宗明义地点出了《大学》的主旨所在。所谓“明德”,是指人本所具有的美好德性,它是上天赐予每一个人的。但这种先天固有的光明德性并不是永存不衰的,它有时又会被人的欲望所蒙蔽。‘明明德’的目的,就是要把蒙蔽人们的欲望除去,使人本有的灵明德性得以光大显扬。然当今之世,却把欲望供奉于庙堂之上,而压抑人本就具有的美好德行,我这一生若有机缘‘明明德’,又何须日日钻营仕途经济?”
红玉此时才知自己多心,也明白表哥的志向,只怕比自己的亲哥哥还更远大,因此站起来模仿着读书人一本正经的样子背着手说道:“朱熹《大学章句》说:‘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成民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固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沾兄之志可如是乎?”
说完,双手一拱,她自己也笑起来,我们也笑做一团,秋纹揉着肚子说道:“这还了得,掉了一地的书袋子,这是伺候一个小姐,竟比举业的公子还难!”
红玉却正色道:“表哥要是外头看到好书,多多的帮我找几本来。就如我们旧日里看的《会真记》之类的,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的那种,才真真是好书!”
公子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红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嗔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母去。”
说着,就真的出来,往前面去了,我们虽都知道她不会跟太太和福晋说,但也只得跟着一并去了。
路上,我回头看我们家少爷,他的眼里却只有7月艳阳下的满园树影,思绪像是飞到了好远之外,然而他胸中的丘壑却是自此起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