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平儿闹市救李芳
这次的会面刚一结束,夫人和福晋已经商量好了进退之道。
第二天,福晋就带着管家、婆子,又往我们这儿十七间半来看望老太太。按说作为女儿,目前千里迢迢的来了,早要上门看望的,但当朝皇帝实在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且最恨结党营私,一个犯官和一个皇帝跟前的红人,即便只是家属之间的走动,也难免不被人鸡蛋里挑骨头。
因此,直到知道不妨事了,福晋这才隆重其事又特别低调的前往拜见自己的老娘。母女俩儿暮年相见,物是人非,自是抱头痛哭一番。
然这位李老太太确实也不是简单人,她不但是李煦的亲妹子,早年更是在宫里充当女官,也是康熙大帝眼前的红人,因此直到30岁才出宫,千挑万选的嫁了曹寅为续妻,多少大风大浪都经过见过,且又是诰命,此时虽然落魄至平房瓦巷,但却相当乐观。
红玉还是第一次见自己的这位外婆,抬眼看时,只见两个丫鬟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便知是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的叫着大哭起来。地下一众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福晋与红玉也具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红玉方拜见了外祖母。
当下老祖母又将家人一一指与红玉:“大舅母你是见过的,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霁大哥的媳妇霁大嫂子。”红玉忙一一拜见过。因这一日还有众多要紧事要商量,夫人便命香雲、天佑陪红玉里面说话,我们也一概不必在里面伺候,因此我们一起向后屋走来。
见地方局促,比起王府来,自然也显得凌乱不堪,少爷心内愧疚,忙前后张罗着,又觉得总无一处干净处可供妹妹起坐。
我见这样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其实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请红玉坐了,又向公子的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燃上,然后方斟了茶来送与红玉,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
红玉见状,也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并不碍事,姐姐这样张罗起来,我倒觉得愧疚。未曾想到霑哥雲姐日日说不妨事,竟是住在这样地方,凭姐姐这身子,怎么能不叫人担心呢?怪不得听见说,这半年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你们娘儿们动手,不知平日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知是这样,早该央求着母亲接舅妈和姐姐上家里来住着。不过这次听着母亲的意思竟是要立刻接了老太太、太太和姐姐们一起,还是住着原来那小院子里,起居、冷暖也好有个照顾。”
“当真的这样,就是我们的福了。能再与红玉这样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共处几年,那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雲姐姐没受过委屈的人,听这样说眼圈也有些红了。
“什么叫‘共处几年’?要我说一家人常常久久的在一起才好!”红玉毕竟年龄小,一时也还常说些孩子话。
“若是真能得姐姐妹妹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这才落得个‘了无牵挂’了!”
“呸!谁要你牵挂来着?”雲姐姐也是常听我们少爷说这样的疯话,因此早就笑了起来:“你是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太太跟前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人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我家代代读书,只从你这一辈再不承望你不喜读那些仕途经济的书也就罢了,偏又爱人前人后乱说那些混话,叫别人怎么想你?”
少爷这才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姐姐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红玉不禁掩口笑道:“只怕你的‘姐姐大人’可不在这里呢!”
我们知道红玉又拿英绮的事取笑他,以为少爷又要着急,谁知到他却并不着恼,只管殷勤照顾红玉。我与雲姐姐对视一笑,想是过去那一篇或许已经翻过去了吧?
这日晚间果然听得要接老太太、太太并一众女眷仍往王府外的小院子住着,因二老爷身上犯案虽无大碍但毕竟未结,因此,他及家丁仍在此处。
家中虽本没有几件细软,但说到搬家也还要不断的收拾,且人手又极少,一时间忙的我是脚不沾地。这日按着太太要求的几样刺绣并脂粉之类的东西,找了半日方都买齐全了,正着急往回赶,来时还很顺畅的路上,此时却是挤得水泄不通,我知道夫人早就惦记着,因此更加着急,问身边的人才知道,一会儿“人市”有好些贪官家奴发卖,有钱人家早挤进去准备挑人,这些没钱的看客却更是兴奋,尤其听得本朝重臣年羹尧的家奴亦有发卖,更是兴奋的往里挤,都说要看看这些人可曾长着三头六臂。
“年羹尧?”我心里一惊,不是因为年羹尧早在上年就已经被雍正赐其狱中自裁,年羹尧父兄族中任官者俱革已职,嫡亲子孙更是发遣边地充军……更重要的是我们家老太太的婆家人,也就是李煦族中两百多口当年都赐给了年羹尧为奴,如今其家产抄没入官,不就是包括着李家这两百多人?
想及此,我也顾不得赶回去向夫人复命了,也咬紧牙关往里挤去。这里离菜市口不远,本就让人觉得阴森恐怖,边上有条小巷,巷子东口,有家摆有二十来副桌椅板凳的茶馆,那便是牛鬼蛇神聚集的“人市”。
这茶馆看似平常,可说它是“人市”,绝非耸人听闻,每月总有固定时日,官家将可供发卖的家奴送到这里像展售商品一样,供人挑选、竞价发卖,因为这里发卖的中青年妇女多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偶尔还有千娇百媚、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因此不仅本城,就临近县市的娼寮妓院也每月必来。
此时那茶馆里的长条桌上就坐满了老鸨、龟奴一类货色,嗑着瓜子大声喧哗,毫不知廉耻!想那些被发卖的女孩儿,那个不是清清白白?就算不幸生在官家又为什么要去承担那么多的苦难?况且一日为奴,就代代为奴,就连我们家,不也是世代包衣?
正想得出神,已是人群中一阵大乱,原来是一群衙役押解着众多衣不遮体且肮脏惫懒的官奴已从后门进入。人群中传来失望声、叫骂声、嘲笑声,但任是这样笑骂,却并没有人因为“演员”的行头破烂而败了兴打道回府的。
先拉出来叫卖的,都是些年老体弱的男人,在众人的嘲笑声中,被一个赶驴车的以极低的价钱都“收”走了,那赶驴车的自跟着衙役去办手续、开据户部契约不提。
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的这个男性官奴却是身高体阔,眉宇间有些不凡的气质。笑骂声中总算有人出价一两银子,即便这样也是应者寥寥,买主索性跳上台去,像挑牲口那样,既要看他体健腿长,还要掰开他的嘴,即所谓的看“牙口”,这是牲畜市场必经的程序,那男奴很是抗拒,被管事的又抽了一顿鞭子,趴在台上苦苦哀求,管事的这才收了鞭子,踢一脚那男人,让他赶紧起来,别在这里装死,那男人挣扎着起来低着头跟着买家走了。
看到这里,我已是泪流满面,想着芳、芙几位小姐当日发配为奴,还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折磨。
正寻思着,只见几个破衣烂衫的孩童被推上来,个个七八岁年纪,面黄肌瘦,已是吓得浑身哆嗦,因传这就是年府来的,人群中有当年受过年府欺压的人开始往台上那些孩童身上扔些烂菜叶子和鸡蛋等杂物,那茶馆的主人火冒三丈的出去喝骂起来,因为蛋清污了地毯,晚上的昆曲戏班还怎么唱?
一众哄闹之间,这几个小的已被一位“妈妈”上台查检了半天,见有两个在污秽的小脸蛋中露出满是伶俐的眼睛,就知道必是有些来头的,因此一并收了,去后台办理文书。
越是接近后面,显然就是越好的“货色”,鸨母们此时都收敛了说笑之心,只专心看着一个个上来的女子,但有一两个好的,就争个头破血流,银子数量也是不断上涨。只乐的户部几个衙役高兴的眉开眼笑。
我正恨的牙根痒痒,忽见一女子又被几个鸨母争抢,看那身段自是窈窕的,只是脸上多有污痕,我知道这是女孩子们自我保护的唯一着数了,但怎耐那女孩儿生的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黑黢黢的鸭蛋脸面上却怎么也掩饰不住那一幅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的神采,这些常来的鸨母早就练出一双双火眼金睛,自是不会放过这样的人物。
见几位鸨母争得面红耳赤,身价银子也水涨船高,一路飙升到二百多两,围观的人群便马上兴奋起来:“让开!让开,你别挡着我!哎,我说,到底值不值钱,先拉出来‘溜溜马’罗!”
他们一面代为清道,一面在街中自动让出一条“人巷子”。那出价最高的鸨母也是有意显派,上去一把拉住那姑娘就往台下推搡,那姑娘原是饿了几天,又经过拷打,再挣扎不过,硬是给鸨母拉入人巷之中,原先宽敞的“巷子”立时混乱起来,推搡之间,我也被裹挟着,不得脱身。夫人特意安排我买的那些贵重的物件也早被人“顺”了去,我正后悔这次的事做的莽撞,无论什么理由原不该来凑这样的热闹,谁知“显派”够了的鸨母正好扭头拉着那姑娘回往茶馆里面,恰好与我撞了个顶头,那鸨母本是个嚣张货色,正准备发火,却看见我虽衣着朴素,却派头十足,她是久在京城混饭的,又怎么不知道京城满地“贵人”的道理?
因此本来怒火冲天的脸倒是立刻软化下来,只皮笑肉不笑的拿软刀子来恶心了我一下:“真不好意思,撞疼了姑娘吧?这样俊的摸样……啧啧,连我看着都怜惜!”
“呸!你个满嘴喷蛆的!再敢乱说!”我急的红了脸,身边那起子看热闹的这下更是起哄起来,我一把拨拉过那肮脏龌龊的鸨母准备拔脚就跑,谁知正与后面那位姑娘打了个照面,要不是她眉心那颗米粒大的胭脂痣我又怎么能认出她来?
见我长大了眼睛欲说还休的架势,那姑娘也终于相信,眼前这不就是当年同榻而眠的蕙兰姐姐?
“蕙兰姐姐!”她大叫着。
却被鸨母一把拉进了那间卖人的茶馆,人群迅速将我们隔在两个空间,人群中继续笑骂的声音里,芳儿叫我的那句“蕙兰”也成了那起子莽汉开心玩笑的脏话,可这些我全都没听进去,我的耳边只有那句写满了心酸的“蕙兰姐姐”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