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有凤来仪芳卿学诗
我正呆着,英琦却旖旎着来了,从背后轻轻拍着我的肩膀笑道:“这丫头,大日头底下,发什么呆?”
我回头见是她,吓一跳,忙屈膝行礼道:“福晋吉祥!”
她笑着拉起我来:“这才几日不见就生分成这样——别说是你,她们几个也是。”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原来是雲小姐也已经在亭中与少爷及红玉小姐说笑起来,我们刚要寻姊妹而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英琦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引得我们一直跟到池中翠亭之上,我们方不扑了,英琦笑道:“才几日不见,我来了,你们却躲在这儿偷偷的说体己话?”
红玉见她香汗淋漓、娇喘细细,掩嘴笑道:“我看福晋端庄得体,只管说一些嘘寒问暖的话,小女子插不上话来,只好躲在这边看蝴蝶,偏偏他们几个又来说诗社的事,我看这一社的题目倒现成,就叫‘扑蝶’如何?”
“真真的玉丫头这嘴,叫人爱又不是,恨又不是!”说着,英琦拉着红玉的手问道:“大诗翁最近又做了什么好诗来?”
红玉正要辩驳,回头却见芳儿来了,只站在亭外看着她们几个说笑,忙一边出来拉她一边笑着说:“我哪里会做什么好诗?倒是芳儿姐姐来了,我们的诗社又可以热闹起来。”
英琦也笑:“这样最好,我原是担心我走了,你们人少没兴致。”
芳儿此时羞得面色通红,说道:“我只略认识几个字,真的不会作诗。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姐姐妹妹们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英琦见此,心下明白,便上前拉了芳儿的手道:“其实我们作诗也不过是玩,不过她们玩的极好就是,你若要作诗,就拜她作师,我虽不通,若得了空儿大略也还教得起你。”
芳儿见这样,也有此心,因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们作师,可不许腻烦的。”
红玉笑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众人说的热闹,却没看见曹福晋早扶着老太太来园里看她们了,老太太一边迈步上亭,一边问:“远远的就听你们作诗,究竟做了什么好诗来啊?”
红玉笑着扶老太太坐下,一边说:“我们商量着今天这亭子蓬荜生辉,要霑哥哥明日提上‘有凤来仪’这四个字!”
“好!好,这个意头好,偏是你们几个有趣,可做了什么诗?说来给我听听!”
少爷见老祖母兴致极高,便笑道:“祖母略歇歇,容孙儿们想想。”
老太太点头笑着,一边左手拉过宝福晋右手拉过曹福晋来,说道:“咱们娘三个歇着,只让她们想去。”
英琦笑着坐下陪老人家说话儿,少爷踱步出亭,只见园中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白玉石栏杆边,环绕一众珠环玉翠之女眷,真是仙境般意境,惟独芳儿眉宇间似有还无的愁绪挥之不去,怎一个心痛了得!
一时丫鬟们来说跟宝福晋来的太监催说时辰不早了,老太太便有些依依不舍,此时恰少爷的《有凤来仪》也以写好,英琦含笑读道:“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念罢,递与老太太,又夸赞一番,方说道:“日后来的机会甚多,若写了什么好诗,也记得叫人捎给我瞧瞧才好。”
英琦走后,芳儿便每日与红玉、雲儿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又时常拿出诗社往日的诗稿来读,方知道她们所说:“诗仙”之类,倒也不全是夸赞之词,便也认真学起来。
这天少爷读书读得毫无头绪,到了下午越发的瞌睡上来,便叫我陪他往雲姐姐那儿看看,果然见姊妹几个又在说诗。正听芳儿说:“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还要词句新奇为上。”
红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芳儿笑道:“我昨晚读到‘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
红玉偏偏一撇嘴说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刚学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若真心要学,我有一套《王摩诘全集》,改日给你拿来,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你这么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我哪里是想做什么诗翁?不过是前儿看见‘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之句,再也想不到短短几个字而已,就能把这百转千回的心事都说尽了!”
红玉听了,目光落在芳儿手腕上那副红麝香珠上,幽幽的问道:“姐姐有说不出来的心事了么?”
少爷听见,怕触动了芳儿的心事,这才挑帘进屋,笑道:“你们好兴致,偷偷的在这里论诗也不叫我?”
香雲正独自在一边低头解九连环顽呢,听见他进来方说:“快别说‘论诗’的话,她们两个已经快闷死我了,这劳什子又实在捉弄人,倒不如我们下盘棋的好。”
芳儿也似乎有意躲着少爷,因此站起来对红玉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那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红玉听她这么说,站起来正要同她去取书,却见前日派来在这边管事的赵明在角门上招呼一个小丫头子进来回话:“芳儿姑娘,赵管家说鲍妈妈那里派人来接姑娘回去,还请姑娘赶紧跟着去老太太跟前辞行。”
那红玉听了便不高兴起来:“什么赵管家、明官家的?芳儿姐姐去不去要问老太太去,哪里听见一个管家叫主子小姐‘赶紧辞行’的话?”
那小丫头子原是不常上来伺候的,见红玉小姐这样说,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管偷看芳儿的意思,那芳儿正在兴头儿上,冷不丁的又听见老鸨派人来接,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但她知道老鸨背后的势力却是万万不能惹的,既然敢上这边王府来接人,必是那边王府的意思,当下急的差点掉下泪珠儿来,表面上却仍是强颜欢笑道:“也玩了这多日,养母那边必定是有事才来接我,好不好的,妹妹只要记得常在福晋和老太太跟前提起接我来的话。”
我听着她这是不得不走的意思,也很奇怪福晋究竟给芳儿安排了个怎样的干妈?抬眼向红玉看去,她也是一脸的疑惑,又有不舍的样子,见劝不住,便命自己的小丫鬟雪雁速将芳儿要的几本书拿来。
芳儿也红着眼圈对我说道:“原以为多住些日子的,没想到这么快要走了,平儿姐姐你帮我收拾一下,等我得了空儿还来……”
说话间,几人已一同到老太太跟前辞行。老太太心里才舒畅了几日,今日刚午休起来,见福晋已在外间侯着,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正疑惑着,芳儿突然来辞行,便很不高兴:“这管家也太不懂事,原说是在他家挂个名儿,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特特的来接?”
福晋赔笑道:“虽是这么说,但毕竟是挂名的母女,当今皇上最讲究孝道,若是母亲病重,女儿不肯回去,只怕落人闲话。”
那李老夫人原是在宫里侍应多年的女官,见福晋这话里有话,既拿出“皇上”这么大的帽子来说事儿,便不再阻拦,只是红了眼圈道:“只可怜我这孩儿……你放心,回去了,若是没什么大事儿,我即刻叫人去接。”
芳儿也是万分不舍的跟老人家道了别,又与姐妹们一一告别,到了少爷这儿,她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少爷也是一肚子的话又不敢让我们知道,只气的跺脚:“那老家伙,生的什么劳什子病,骗了妹妹出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得相见!”
芳儿反而笑着安慰道:“既然今日能见,日后也必然能见,霑哥哥放心,芳儿自会照顾自己。”
这时雪雁也已经拿了书来,红玉眼圈红红的,递与芳儿说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只管记下,再来了我讲与你就是了。”
芳儿见了那几本书,心下欢喜,反而安慰道:“妹妹放心,我回去写了诗得便儿就叫小厮送进来给我的诗翁妹妹看,有不好的,你尽管告诉我,也许下次我来,就够资格参加你们的诗社了?”
红玉见她这样,才放心道:“阿弥陀佛,可千万不要这么久才回来啊,我们也都是做着玩的,下次等你来了,咱们就起一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