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小厮还想继续拿我取笑,前面的船夫却说要登船靠岸了。我支撑着起来,套上雪青色的一字长坎,拢拢头发笑道:“哪儿就那么娇贵起来了,不过是略有些劳累,等会儿可别让太太知道了。”小公子见状也不再多说,只是帮我拿来铜质面盆,简单的梳洗了一下,看着他呆呆的看着我敷粉、画眉的样子,我不禁有些脸红,只好支使着他拿些昨日新制的胭脂膏子来。
收拾停当,船也靠了岸,连日来水上行舟,一行人早有些吃不消,好在既不赶时间,又正值秋高气爽,因此且行且游,眼见着远处山上有一座古刹,因此大家弃船上岸,一来活泛活泛筋骨,二来又开阔了眼界。我站在一个青石依山修成的阶梯路边,太太乘着一乘二人抬的滑竿,其余人等一律步行,拾级而上。阶梯很长,但大家全都肃穆着,并不敢乱说话,全然不像刚才在我们自己船上那样轻松、自在。
小公子此时又戴上一顶瓜皮小帽,额头位置的玉石温润异常,我的心竟然咯噔一下。他只回头冲我略微一笑:“也许走动走动、烧一柱香,你就全好了。等我们路上多采些花儿,回来再多制些胭脂膏子给雲姐姐怎样?”
我双腿微曲,轻轻的应了一声:是。谁知刚好李奶妈听见,轻声斥道:“霑哥儿再别说采花游玩的事,前儿隐约听见蕙兰撞客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若是没事便罢,真出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有脸回京?”
坐在滑竿上悠闲观景的夫人隐约听见那婆子的话,因而回头问道:“天佑,是谁撞客了?可要紧?如果不好,就赶紧请大夫瞧瞧。”
小公子听见,赶忙紧走两步,跟在母亲身边,柔声说道:“并没有那样的事,只是李妈妈叫我们上了山不要乱走动,人生地不熟的须得提防着……”
夫人听罢赞许的点头道:“还是老人儿想的周全,这里并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又不是那香火鼎盛之地,小心些总没有错处。”说着,一边命家人前门探路,一边与最心爱的小儿子低声私语起来。
想来夫人虽生在富贵人家,但也是个苦命的人,曹家一直子嗣艰难,到了老爷这一辈已是两代单传,夫人一心想多生几个儿子,偏偏婚后多年才生下的大公子两岁上早夭,刚生下大小姐还未满三岁,老爷竟也撒手人寰,十几年前,曹家还在鼎盛,突然遭此不幸,连天子也不忍,一代明君康熙大帝亲命由曹家子侄中过继了頫老爷继承曹氏家业,照顾颙老爷老母孤孀。
也是上天垂怜,夫人顺利的生下了颙老爷的遗腹子,因感谢天恩,取名霑,即感沐天恩的意思,又由老太太给起了“天佑”这个小名儿,企盼着能够化解灾祸、遇难成祥。说来也怪,这小少爷虽自小也是七灾八难的,但终究都平安度过,如今更是天资聪颖,今年的童生试小试牛刀,已考得生员资格,是个才华初露的小秀才了,马夫人自然是如释重负。加上小姐已年满十三,按律,旗籍女子必须送入京城参加秀女选拔,这才浩浩荡荡拖家带口的往京城而去,一是完了小姐的大事,二来也可探望京中亲友,顺带着还要视察京郊那些农庄和当铺……凡此种种,总要住下个一年半载才回,这自然乐坏了我家小主。
一路行来,也游历了不少名山大刹,此次上京,马夫人总觉心内惶惑,又担心雲小姐姻缘,又担心霑公子前程,因此不拘名山大刹亦或是山野小庙,夫人总以十二分的虔诚进香参拜,而公子却像飞出笼中的鸟儿,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到把人间苏杭嗤之以鼻起来。只觉得眼前山环水旋、茂林深竹,远处隐隐的有座庙宇,虽门巷倾颓,墙垣朽败,但遥遥望去依然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及至近旁,门上一副旧破的对联,写着:“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马夫人看了,大概是觉得兆头不好,转身想走又觉得对菩萨不敬,虽两下为难,倒也把这些不好的想头压了压,恭恭敬敬的上香、礼佛。
公子在门外看了,却小声跟我说道:“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只是这样的荒山野岭之中,能有这种见识,可见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更说不定还有闲云野鹤、世外高人亦未可知,何不跟我去寻访寻访?”
说罢拉着我就往古刹后的小门走去,哪想到进去找了半天,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看那样子衣衫褴褛,也不见两袖清风、仙风道骨的痕迹。天佑见了,便不自在,可想想又不死心,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终于断了少爷求仙问道的念想。
一时,夫人礼佛已毕,一行人便仍出来,管家说道:“难得今日秋高气爽,夫人、公子何不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
还没等夫人点头,小公子已经按捺不住的喜悦:“甚好、甚好,连日在船上吃,正觉得无趣的很呢,母亲何不让我也体验一下农家的野趣?”
马夫人极疼爱这个孩子,虽厌恶村肆简陋,但见小公子兴趣甚高,便也不阻拦。一行人款步入内,店主人一见,便知此一行来头不小,立刻擦桌抹凳,忙的脚不沾地。
管家见这里虽然粗鄙,但店主人很是热情周到,也很会应承,因此只捡着紧里面最宽敞的一张雕花八仙桌请夫人坐了,雲小姐及霑公子坐在下首相陪,余下的管家、小厮、丫头、婆子站了一地。
须臾,店家沏了香茶上来,婆子们接了,还递在蕙兰手里,再由蕙兰端至夫人小姐们面前。夫人尝了一口笑道:“这里山高水远,这样,也就难为店家了。你们也都别立规矩了,都下去趁便吃了吧。”
众人这才散去,只留下蕙兰在夫人身边伺候。
管家亲自安排了饭菜,虽不令人满意,但也算充满野趣,倒很对公子的口儿。一时间酒足饭饱,公子又把那满肚子野史轶闻搜肠刮肚的乱讲一通,惹得夫人十分惬意。
正说到兴头上,公子突然见酒肆门外站着一个十分清瘦的小尼,只有十三四岁摸样,巴巴的望着里面,想是来化缘的,四目相望,虽只一刹,公子竟就呆住了,不知道讲到了哪里。我知道公子是最会怜香惜玉的,又是这么个聪慧秀丽的女尼流落至此,难免让公子黯然神伤。所以赶紧将管家特意给我留下的一食盒饭菜连带下船时袖着的一点散碎银子都给了她。
夫人见公子本来眉飞色舞讲得兴起,突然就意兴阑珊起来,也回头张望,大概是见我把自己的食盒子都给了女尼,赞许的看了我一眼,回头叹道:“看这孩子摸样清秀,且是一副知书达理的样子,说不定也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可怜见的!蕙兰,你去瞧瞧咱们带上来的点心,若还有好的,一起送给这个姑娘吧。”
这时候正是雍正四年(1726年)秋天,新帝即位之后,大改前朝之风,赏识作风雷厉风行、严猛行政之臣,以政绩而论,不啻是位好皇帝,然其割除积弊之猛、大兴**之狠,又为历来少见。
雍正元年(1723年),与曹家同样接驾四次的李煦被抄家治罪,家属十五口被押往北京,途中死亡五口。曹李两家本就世代为亲,加之曹寅之妻也就是霑公子的祖母李氏正是李煦的亲妹子,这份切肤之痛,曹家自然感同身受。
恰这年秋闱,又刚刚闹出了“雍正无头”的文字大案,牵涉颇广,不仅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族人遭到流放,即便浙江全省士人也被勒令六年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一时之间,民间倍感凄风苦雨,无数官宦、书香后代流落民间,其状惨烈。
正因如此,夫人虽身为富贵,又有几门子当红的皇亲国戚的至亲,却也不免对这样的人家心生怜悯,因此也觉得神色黯然,全然没了刚才的勃勃兴致。自此,一行人晓行夜宿,再无览胜之意,不日,即抵达大运河的终点——通州。
早有吴庄头名唤“知孝”的带人迎候多日,当下立即派人往京城亲戚们府中报信。
主仆一行休息两日,由管家查检了农庄并张家湾一处曹家的当铺,知道收成虽不尽人意,但各处也都料理的妥当,夫人心下甚喜,又听自己小姑子平敏郡王之母、嫡福晋曹佳氏(即曹雪芹的亲姑姑)已经打发了家人来接,自己的亲妹子处亦派了家人来请,确有宾至如归之感。
因此也不再耽搁,即跟着平敏郡王府的家人直奔王府而去。
一路上公子兴奋不已,一直透过轿帘四处观望,只觉皇家气度渐渐浓厚起来,不禁大赞:“京城气度果然与烟雨江南大为不同,不仅亭台楼阁器宇轩昂,就连行人的精气神儿也与金陵不同,等得着闲了,一定要好好逛逛,方不辜负这大好乾坤!”
我只管笑着,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怜悯,但却又不便多说。
这一路仿佛走的特别的快,霑哥儿还没看够,转眼间已到了王府门口,娘儿几个正在门外下车,早有小厮飞奔进去报信儿,喜的曹福晋忙带了丫鬟婆子一干人等,接出大厅,将夫人接了进去。姊妹们暮年相会,又都经历了些大悲大喜,自忍不住泣笑叙阔一番。又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王府上下忙又治席接风,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娘几个执手叙旧之际,小少爷已被引见着拜见王爷及王府的几位公子去了。
正待开席,王爷又使人上来对曹夫人说:“嫂夫人长途劳顿,侄儿又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不便,咱们东北角上恰空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
夫人听及此,便也谢了,又悄悄与福晋说明:“咱们虽然亲厚,不必如此拘礼,但终极难免下人、婆子们嚼舌根,依我看以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福晋深知她这嫂子虽多年寡居,但皇恩浩荡,他家也不难于此,因此也不十分客套,亦从其愿。
从此后,我家公子就在王府别院住了。这座小院虽小小巧巧,但前厅后舍俱全。一门通街,平日里家人出入就走此门,西南又有一角门,直通王府,恰离福晋正房不远,正好方便夫人每日或饭后、或晚间得空儿便可与福晋叙旧闲谈。也正因如此方便,更令得霑哥儿、雲姐儿日夜与王府里福彭表哥及红玉等姊妹们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吟诗作对,王府悠游的生活自然与当日在曹府苦读不同,王府的几年生活早把我家小公子乐翻了。
当然,这是后话。
当然,说起这个平敏郡王府,来头可就大了去了。跟曹家的关系也要从康熙四十五年(1706)说起,那时候康熙帝传旨令曹寅之妻送女北上与王子完婚,此王子即讷尔苏,袭封平郡王。按说,以曹家包衣奴才的身份,这种嫁与铁帽子王的荣耀是绝无仅有的,谁让曹寅老先生的母亲是康熙帝的奶母呢?再加上康熙帝幼年丧母,对奶母亦视同亲人,正是因了这份荣耀,曹寅曾为康熙帝御前侍卫,也曾是皇帝的伴读……说起来好像还挺有点韦小宝的意思。但这就扯远了。
两年之后曹氏生子即福彭,我们都知道康熙大帝看重了乾隆,选其进宫伴读,这才成就了雍正的帝位,其实,11岁的福彭早于弘历3年就伴读与康熙大帝身边,弘历与福彭相比较,只能算是大器晚成了。
其后,福彭于18岁上袭了铁帽子王的封号,是雍乾之际政坛上的重要人物。
当然,这也是后话。
对于我家霑少爷而言,这位表哥的英年早慧,才华出众才是问题的关键,后来在那部著名的小说里,宝玉的身上就处处浮现福彭少爷的影子,甚至不惜将福彭的高曾祖父“代善”之名借鉴到书中,成为贾宝玉的先祖。要知道“代善”之大名在清朝可是如雷贯耳,谁不知道代善就是皇太极的兄弟啊?正因为这样,我对于这个英俊帅气的表少爷也分外留意。
福彭虽然受到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皇帝的赏识,但他亦识我家少爷之大才,除至亲关系外,亦有惺惺相惜之情。直到曹家败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位慧眼识君的表少爷为我家少爷提供了呵护的羽翼。只是初入府时,少爷并没有意识到这份生死契阔的友谊,反而因为表少爷少年得宠而些许的有点不太服气。或许这就是后来,他自嘲自己是“假宝玉”而表哥是“真宝玉”的原因吧。
初见那一日虽酣畅淋漓,但毕竟人多事杂,且少爷又在外间与表少爷们一处吃酒,因此很多亲戚当日并没有看真切,我们也忙乱异常,凡事都不曾留心。直到搬入小院儿,又有种种杂事需要料理,也是过了几日才腾挪的清楚了,我家太太择一吉日,又请了福晋并富察氏李荣保之妻,即自家亲姐姐并表少爷及各位小姐们一起赏菊、听曲儿,兼答谢多日来的叨扰。
因是日常家宴,也并不十分铺张,只在内室、外室备了两席,又捡着从南边带来的女伶中聪明伶俐的,在一旁伺候,也并不唱什么大戏,只捡那词清歌雅的细细唱来,正值风清气爽之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那乐声仿佛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心旷神怡。
曹福晋少女时也是在南边长大,听这**声口、吴侬软语,更觉得亲切,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上,与嫂嫂共饮,笑道:“大家都吃上两杯,今日这酒着实有趣.”
说着擎杯向香雲红玉道:“你姐妹两个也吃一杯.你妹妹虽不大会吃,也别饶她。”说着自己已干了,香雲红玉也都干了。
须臾乐止,曹福晋出席笑道:“大家的酒也都有了,且歇歇吧。”
我们这才得空收拾了碗盘,站了着半日,实在也是累了。
于是大家出席,都随着夫人进了正房坐着吃茶,这时,外面的席也散了,几位表兄弟们仍在院里把酒、赏花、赋诗,只有我家小少爷进来讨茶喝,夫人笑道:“喝了这半日的酒我也乏了,你在这儿陪姑妈说说话儿吧。”
福晋笑着拉过少爷,连声称赞有乃父之风采,只是话未说完,不免又伤感起来。夫人还强撑着,忙对少爷说道:“以后姊妹们常伴一处,只怕将来比上一辈更加亲厚呢,霑儿,还不去见你妹妹!”
少爷早已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姊妹格外不同,便料定是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心里暗自咯噔了一下,只是未敢造次,因问:“妹妹可曾读书?”
红玉红着脸,低头笑道:“不曾认真读书,只是兄弟们常一起写字儿,些须认得几个。”
我还想细听他们这次见面究竟谈了些什么,却被夫人派去内间寻几样体己的礼物送给红玉姑娘,左耳朵听着夫人的要求,右耳朵听着少爷的私语,因此也并没有听的真切,只听见“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心想,前几天在船上才刚把这个字送给我,今儿又送给了红玉小姐,以后但凡见了眉尖若蹙的人,岂不是都可以叫“颦儿”了?
等我寻了物件出来,少爷早已到院里与表兄弟们把酒赋诗去了,我借着端茶的份儿凑过去看时,只见几张云母笺上遒劲有力的笔力写着些“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拄杖头”之类的诗句,只是哥儿几个此刻把酒言欢,我也没弄清楚几首诗各都是谁写的,甚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