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精华欲掩料应难
却说那日自芳儿走了之后,少爷便好像丢了魂一般,做什么都无心绪。又因福晋带话儿来说已经安排好少爷“附学”之事,要少爷提前温习,以便先生查验。所以一直只是闷闷的在房内读书。
这日突然看到英琦上次带来的礼物,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便叫我来:“拿了这个到红玉姑娘那里去,就说是爱什么留下什么。”我知道还是为了那两串红麝串子的事,他怕红玉多心,因此笑着答应了,拿了去。
谁知红玉此时正在看芳儿带来的信,见我来了更是特别高兴:“咦?姐姐好几日不来了,怎么今日知道我得着好东西就来了?”
我双手托着小小托盘,特意把那红麝珠串放在显眼的地方,笑着说:“还不是我家少爷,也不知突然想起什么,巴巴的叫我把上次得的东西拿来给姑娘挑,看你喜欢什么就留下吧。”
她一见便知少爷的心思是怕她多虑,只此一下心里便觉得一暖,因而笑了:“前儿我也得了,二爷留着罢。这会子巴巴的送这个来,有什么意思?到是芳姐姐有趣,回去了竟日日写诗,我看了有趣,正要拿去给二哥哥看呢,你就来了。”说着,便袖了那信,拉着我的手又往这边来。
少爷正读的百无聊赖,背着手在园内闲逛,只见红玉顶头来了,又见我在身后还是巴巴的捧着他的那几样“宝贝”,忙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
红玉却早把心事丢开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人家,什么‘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我不过是只呆雁!”
少爷本被她前半句揶揄的不知道该作何解释,及至说出“呆雁”二字,又满腹狐疑道:“这‘呆雁’又做何解呢?”
红玉笑着从袖中拿出芳儿的来信道:“帮你们鸿雁传书,可不是足够‘呆’了?”
少爷笑着拿过信来,轻声念着:“玉妹亲启:前日一别,十分想念,带来的书,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
“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红玉听到这儿,笑着说道:“二哥哥听这话是不是有了些意思?”
少爷笑着:“果然如此。会心处不在多,听了这两句,可知‘三昧’已得了。”
红玉笑道:“你说她这几句就已经说出了意思,再做了诗来,岂不是更有趣?快往下看。”
少爷翻开下一页,只见写道是:“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少爷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她看的诗少,被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只管放开胆子去作,必是有佳作的。”
我虽不懂诗,但听他们这么说,想必芳儿是做的不错的。
说着见少爷又翻下一页,念道“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少爷还未及评说,红玉便笑道:“这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这句句倒是月色。”
少爷此时却是楞住了,眼前仿佛是一片清冷月光下芳儿忧郁的身影独自登上“春福堂”的戏楼,顾影自怜的模样,一时竟呆了进去。
红玉却仍沉浸在品诗的乐趣里,自言自语到:“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没想到只几天就好了。你且再往下看!”
我听着,原以为这首妙绝,听她如此说,也觉得扫兴,又听见还有好的,不禁笑道:“这哪里是妈妈病了接了家去,简直比我们这个要去附学的还刻苦一些!”
少爷并没在意我说他,只管展开信纸再往下看,红玉却凑过去,一把抢过那信纸,慢慢的用她银铃般的声音念道:“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婵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少爷听及此,句句刺心,几乎落下泪来。
红玉却全不懂这诗背后的血泪,只觉得用词雅致,意境更是奇绝,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我也附和道:“公子你能够象她这样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
少爷不答,又不肯丢开手,便要过那张素笺思索起来,半天才平复下来,转身对红玉说:“果然好诗,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他们都抄了刻去呢。”
红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
少爷笑道:“说慌的是那天上的呆雁。”
红玉却顾不得他打趣自己说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
少爷这才笑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都要不许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那该辜负了多少才情?”说着,只见雲小姐打发了如画来请少爷,他方去了。
只留下红玉匹自在那树下叹道:“谁不是顽?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倒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因又被芳儿这几首诗勾起了诗兴,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过了一时才看见我仍捧着托盘在那儿等她,因隔着回廊的竹窗笑说道:“平姐姐请回吧,我散散再走。”
少爷跟着如画去了,才知道是老太太找他。那日芳儿被“鲍妈妈”接走,老太太就心知不好,等众人都走了,才悄悄叫了福晋来问,那福晋也不敢再隐瞒,只得将实情如实告知了老太太,并劝慰道:“虽如此,毕竟跟的那人是弘昼,看情形也是这孩子造化如此,非人事所能左右,老太太即已尽力,就别太为此劳心了,只是可惜了哥儿,若得了芳儿扶持,日后……哎!所谓造化弄人啊!”
福晋说着,见老太太着实伤心,又克制着自己的悲痛,更觉得心疼,又怕她把愁闷积在心里,须得好好引导才是。因笑着说道:“倒是前日说的让霑哥儿附学的事,已经安排妥当了,前日跟英琦提起,她倒很郑重的托付我,要把她们家傅恒也接来,跟着霑哥儿一处做伴,看那意思,英琦这孩子很看重咱们霑儿的大才,她虽有心,但总不能常照看幼弟,到是有意让霑儿做这孩子的半个老师,着力培养一下的意思。”
霑儿的事本就在老太太心里占着第一的位子,尤其是又到了这个年纪、家中又是如此,能从科第出身的话,这也是老太太能看见的唯一的希望了,因此格外的用心,那曹家是年深已久的满俗化的家庭,其习俗是“满七汉三”的组成比例。按照清代满旗世家的规矩,小儿入学最早,督教极严。即便是贵如皇子,也是六岁就傅,无宽缓之例。正式入塾之先,还要从小就用小方块纸作课本,每一张纸上就写一个汉字,称为“字号”,聪明的孩子在家里通过这一番教育已能认得数百或一二千字。
当日曹霑学字的时候就是老太太手把手教的,可喜这孩子从小聪明好学,是极佳的料子,连日来老太太一直担心为着家中的变故倒要耽误了这孩子。如今能得平郡王府里“附学”的机会,那是比当日曹家设立私塾,请一位“专馆”的先生来更好的选择了。
原来,那平郡王府的福彭少爷自幼是弘历的伴读,自是师承名师,几乎当时最有名的大才子、大学士都曾与之相交,也正是因此,即便连英琦这样的太子妃也不介意自己的幼弟跟着附学于此,可见其爱护幼弟的情深意切了,不过谁想得到,日后的傅恒竟然是大清名将,弃文从武了,但是从学识而言,傅恒也不啻是个大才子。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了。
见老太太对附学之事十分满意,福晋这才起身告退。
老太太便也说:“这时候还早,我也上你嫂子那里再说一会子话再歇着吧。”
说着母女俩一起出了门,却是一个回王府,一个往自己的儿媳房中走来。
走至这边院中,只觉得格外的安静,才想起来原来这二年家中大小事不断,这儿媳便虔诚的吃斋念佛起来,这会子怕是又在做功课,便不让丫头们声张,只捡着马夫人房中坐了,慢慢的喝茶等她。
小丫头子自有那伶俐的,早就悄悄告诉夫人老太太过来了,夫人自然知道是有大事找她商量,便赶紧过来婆婆跟前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