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竟马赌诗福彭初试曹沾
芳儿也没想到,这一次来曹家,竟是住了好些时候。
恰好这时曹家蒙王府帮助,又得雍正经过多年腥风血雨已经将政敌的势力消耗殆尽,便也不似以前那么刻薄了,于是便在雍正审案结束时,催追分赔骚扰站银四百四十三两二钱。在审拟过程中究出转移财产、并案追及亏空等事竟也宽免了,雍正七年,皇帝还掏出腰包,为曹頫补完亏欠,其后雪芹也允许到皇家府学读书,这个百年望族终于又看到了复苏的一线希望。
此时福彭满20岁,两年前已承袭了平郡王爵位,贵为铁帽子王,不仅“内廷得侍皇四子朝夕讲贯”,又深获雍正帝赏识,与弘历朝夕相处了六年,成了“知音”,曹府上下便又不免幻想起60年前康熙大帝与曹寅的那段友情与无上之荣宠了。
这日福彭得闲,且因弘时之事仍不便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王府虽遍请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但日子久了,也觉味同嚼蜡。这日正无精打采的闲逛,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芳溪看了一回金鱼,正闷着,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福彭不解其意,正自纳闷,只见霁儿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追了下来,一见福彭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王爷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
福彭亦笑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
霁儿便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福彭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霁儿却笑说:“便是芳儿姐姐和沾哥哥他们也商量着要骑射呢,我听见先练习练习才不叫他们笑话了去。”
福彭听说便笑道:“竟这样好兴致!那便相约不如巧遇,就今日,把他们都请来,倒看看你练的如何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曹霁便将沾哥哥、云姐姐等住处跑了个便,大家也都十分兴头,且正是秋高气爽之际,正适合做此一戏,因此,又一盏茶的功夫,这几人便已聚齐在王府马场了。
红玉见人来的倒齐,便向哥哥笑道:“还是王爷哥哥面子大,只一时兴起,便约得这样的齐全,若平日,我便下帖子请,也不见得这样热闹。”
福彭也笑:“可说是巧呢,昨日与众幕友谈论寻书之胜,忽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感慨’,今儿便请来一众女将,大家更可以此做诗,岂不更妙?”
众人听了,都请教:“系何等妙事?”
福彭便道:“当日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
曹沾听及此便赞道:“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
福彭笑道:“这话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
众姊妹都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
福彭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不足大举,因轻骑进剿。不意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信,遂聚集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着,即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后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后来报至都中,天子百官,无不叹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
众姊妹听了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
芳儿却说:“这题目虽妙,但既然说是骑射来的,怎么又作上诗了?”
云儿原不擅骑射,又不爱作诗,便笑着说:“相比骑射,倒还是作诗有趣些,叫人取了笔砚,我来撰录下来可好?”
霁儿却心有不甘:“原说是来骑射的,及至来了,却又都作诗,岂不闷吗?”
福彭也笑道:“可喜今日天气好,各人兴头亦好,要我说,不如喜欢骑射的骑射,不喜骑射的,便在一旁观赏,正好可以酝酿腹稿,等我们骑马回来,一同录出来,岂不更好?”
众人拍手称快,但亦只有芳儿一个女孩儿愿意骑马,红玉和云儿却是任福彭如何邀请都不肯骑:“看你们骑便也罢了,若真把牙栽了倒成了笑话了。”
说话间,红玉、云儿便择树下石凳上歇了,正聊些闲话,见芳儿换了男装出来,只见她腰束銮带,身穿折袖,一身男装竟如此的精致干练,仿佛比穿女装时更显妩媚动人,且见她大说大笑着与福彭、曹沾、曹霁一起骑马而去,其风流倜傥,不拘小节之态着实令人艳羡。
云儿见了她这样,倒也难得的起了诗性,便笑道:“还是芳丫头有趣,见了她我竟也技痒,少不得乱诌一首充数才好。”
说着便提笔写道是:“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士尚香。”
写完便与红玉看去,红玉知道这已十分为难她了,因此便说很是不错。见此诗竟得到诗仙妹妹的肯定,惹得云儿也很高兴。便要红玉把自己做的也写出来,两人正待研磨下笔,却见骑马的几个已是兴致勃勃的回来了。且听三人不住口的夸赞芳儿骑术精湛,竟是只在福彭一人之下,还在曹沾、曹霁之上……
那芳儿依然是大说大笑的与他三人讲究骑术之精妙,全全然不提实则是李家当年获罪赐为年羹尧家奴,当时芳儿年纪尚小,只有七、八岁年纪,年家看她不堪大用,只不过令其饲养马匹,而芳儿素习憨戏异常,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扮成小厮模样,与马匹厮混在一起,胡骑海摔的,倒练就了一般女子所不具备的马术。平日那府里的人只知她名唤“大英”,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亦是她当年激励自己的一个办法。
后来一日恰巧遇见年羹尧来选马,见了小厮打扮的芳儿又说:“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别致。我在西北时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既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倒好。”因又改作番名小奴。后来府里的人皆叫顺了嘴,平日无事便叫她“野驴子”,一个女孩子家,小时尚可,及大了时被叫成这样自然很不情愿,奈何大将军一言既出谁也不敢违拗……只是如今既已出来,她便不再提当日之苦,表哥问及马术从何学来,她也只说年府尚武,几位小姐亦学骑术,她常伴左右,便也顺道学了。几位表兄、表弟听了更是称道不已。
红玉见芳儿如此兴起,自己便有些意兴阑珊之意,只是众人皆未顾及,只是不住口的夸赞芳卿如何“风流隽逸、文武全才”。
一时,曹霁便也说有芳儿这么一闹,刚才说的诗这时已是有了,便趁着刚研的磨,就着素笺上写了:“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好题忠义幕,千古独风流。”
众人都笑赞道:“甚佳,前日中秋联诗,到底年纪太小,早早就已睡着,没玩尽兴,可巧今日做了,且立意又自不同。”
惟福彭看了说道:“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
众人知道他是日日陪伴储君受最好的教育,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看入眼的,便笑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个小诗仙吗?”
曹霁便赶忙笑着拱手道:“过奖了,只是读书太少之过,日后必做些好的,再劳王爷指点。”
福彭见如此,便笑道:“都是自己兄弟,若你这样说,终究是外道了,我反不敢直说你的不是了。”
又问曹沾可也有诗了,曹沾便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
众人听了,都站起身来点头拍手称赞不已,芳儿喜道:“我便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真是老手妙法。这题目若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
福彭听她二人说的甚妙,便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曹沾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写。”
众人此时正玩的兴起,全没注意红玉已是索然无味,竟悄悄转身走了。那曹沾只念了一句:“恒王好武兼好色”,抬头看见她走了,便心里起急,要想追去安抚,偏那福彭提笔摇头道:“粗鄙!”
曹霁却说:“要这样方古朴,究竟粗不粗。且看他底下的。”
福彭便停笔笑道:“姑存之。雪芹之诗才京城遍传,只如今这诗若做的不好,可要罚你个东道,且要封了外面那起妄传者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