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参商有命曹沾悟道
我是这天晚上才知道红玉小姐为芳儿的事又与少爷起了小性子,芳儿讲起这个来又似乎并不生气,我知道她大度,只是心里一直疑惑:原先瞧老太太的意思是选了芳儿的,我跟芳儿是自小儿认识的,她的脾气又不是那容不得人的,若能与她一起陪伴少爷,我自是打心底里喜欢的,若是再过二年,红玉小姐亦未被选入宫中的话,只怕老太太和福晋就……想红玉那样的脾气、性格,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我虽是曹家从南边儿带来的,只怕也未必有好的结果吧?
想着想着,我竟痴了。
芳儿却不管这些,只说今儿骑马骑累了翻身就已传出微微的鼾声,气的我呀,真真的又恨又爱,但转念一想,或许是她年龄还小,自然不懂得为日后盘算,便也不再扰她,只痴痴的想着怎么变着个法儿,好叫我们那个混不吝的少爷多在芳儿这里用点儿心才好。
次日一早,我仍是早早起身,先去少爷那边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自打日子稳定下来,府里已是新买了几个丫头回来,原先借用的几个,仍回去王府听差了,这几个小的,虽伶俐,到底对朱门绣户里的规矩知道的少,未免做事畏手畏脚,由着她们伺候我倒也不放心。
谁知这日少爷竟起的比我还早,已是在窗下读起了一本什么《南华经》,我略知道些,便笑道:“还当你如今知道闻鸡起舞了,哪里一早便读老庄?”
少爷却头也不抬的笑道:“你哪里知道庄子的好,天下的道理,倒都被他说尽了,参透了。”说罢,竟拿起笔来,向古砚上蘸墨,我见了忙挽袖研墨,这下少爷总算是舍得抬头看我一眼了:“还是平儿好,我这里少了你,真觉得事事都不趁手。”
我倒心想着:“你快点把芳儿娶来,咱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倒好。”
只是不便说,脸却红了。抬眼向少爷的书桌上看时,只见他已是龙飞凤舞的写就: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英琦之仙姿,灰红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琦、玉、芳、柳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我的古文修为实在不敢恭维,平日读个账本什么的倒也够用,只是少爷他们写的这些,我多数不会其意,正待让少爷讲给我听,却又见他换了一张素笺,写道: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这句我倒是有点似懂非懂的意思,还不就是昨日他二人拌嘴惹出来的?既然彼此都想从对方那里得到感情的印证而频添烦恼,看来只有到了灭绝情谊,无需再验证时,方谈得上感情上的彻悟;到了万境归空,什么都无可验证之时,才是真正的立足之境。
我待要笑他,却见门口小丫头叫我,说是芳儿起来了在梳洗,我便又去前面帮衬。
谁知我前脚一走,少爷后脚又跟过来。
我们说话的当儿,红玉偏又去找少爷,新来的丫头不知该如何应对,红玉只笑道:“不用去前头叫了,反正我等会儿也去老太太跟前,倒是沾哥哥这字儿写的有趣,我看看再去。”
小丫头们见如此说,便各做各的事去了。
红玉拿着沾哥哥的字,笑一回,叹一回。原来少爷早上那字大概的意思是说身边的这样的女孩儿,都是张开了罗网,为了迷惑、搅扰、陷落天下的人也。如果没有她们这样的人在,就不会产生爱惜、爱恋之心,又或者灭去她们这令人叹止的灵性,她们就失去了非凡的才思之情了。就不用担忧亲友不再会面了、不用忧虑情感不和睦了……
叹过笑过,红玉便也就着刚才研好的墨,在素笺上写道: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完了,只将纸留在桌上,用镇纸压着,留着沾哥哥看完了再问他、笑他。
其实,她哪里知道,沾哥哥做参商之语,便是担心昨日芳儿点醒他的那件选秀之事,试想参商乃是二十八星宿的两种,两者从不同时在天空里出现,那意思便是担心红玉也像英琦那样,从此与他天各一方,再也没有当日那样的亲厚了。
且说红玉从沾哥哥房里出来,便也来老太太屋里探望,可巧儿听见她们说:“才刚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姨妈的生日,你们出去不出去,先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
红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
我听见她这样说,心里暗暗纳罕,这是英琦大婚以后姨妈的第一个生日,论理无论亲疏,这时候都是巴不得上杆子的巴结,哪里能这时候说不去呢?因见老太太和福晋都未曾注意,便悄悄的对她说道:“这是什么话?姨妈那里比不得外面的老爷,咱们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人思量?哪怕只清早起来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
红玉未说话,少爷便先笑道:“你看不见英琦姐姐便想着她,如今姨妈做生日,英琦姐姐必然回去的,你们好些日子没见,也该去走走。”
正说着,忽见芳儿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她。老太太听见这话,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心里暗暗叹气,少爷和红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芳儿也不坐,只向老太太、太太和福晋行礼,我们几个个只得送她至前面,那鲍妈妈的一乘小轿早已经候在巷内。
芳儿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鲍妈妈跟前得用的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我拿着日前姑娘说很雅致的一个玛瑙碟子赶来,塞在她包里勉强笑道:“这碟子我们白放着也没用,倒是姑娘带去,日常使用,倒像见了我们一样。”
芳儿听见愈觉缱绻难舍,我看那家人面色不善,若回去告诉了她养母,只怕待她家去又要受气,因此只得催她走了。她忍着眼里的泪花,直到快要上轿了,才悄悄对少爷叮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
少爷心如刀绞,在我们面前又只得装作无事,忙连连答应了,眼看着她上轿去了,才进来,又是叹息了好半天。
却说这次,芳儿时隔两月才再回“春福堂”,竟不像以前那么厌恶了,老鸨一摇三晃的迎出来牵着她的手喜滋滋的往里走,她也没再摔开。
经历了弘时之死,芳儿这个年府小奴也算是真的开了眼界,知道对眼前这些人虽不能全信,但也不必一棍子打死,毕竟每个生命都有尊严,谁都想活着,生逢乱世,如此而已,如今自己活着的理由就只剩下老鸨给的那个念想了,若是连她都不见了,倒不知道自己这漫长的一生还能有什么盼头……
正胡思乱想之间,却见弘昼已是一手提着段袍,一手做出迎客之势从楼上迎了下来,嘴里且说着:“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芳儿姑娘竟越发标致了!”
说的芳儿笑了出来:“倒是贝勒会说话,我只觉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快别,还像以前那样不待见我才好!倒是芳儿姑娘去那江南名仕之家熏染多日,更加风流隽秀了!”
他依旧痞气十足,芳儿不由的笑了:“原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粗使的丫头,承贝勒抬举罢了。”
弘昼却停了步认真吟道:“五年不梦长江水,胸中忽作波涛起。搅尽悠悠一片心,谁怜弃置风尘里?”
芳儿心里一惊,这诗便是先祖曹寅唯一一次道出自己想摆脱包衣旗下人的身份,不得不为皇家供职的苦恼之诗——《恒河》,连家里人亦不敢太提起的,真没想到这个荒唐王爷日常读的书倒多。因此只淡淡的笑着接了句:“银钗土蚀野花涩,顾我两鬓青婆娑。”
弘昼心知这亦是曹寅老先生《恒河》之句,可喜这两句显得出芳儿出淤泥而不染、视富贵如浮土之志向,心下更是爱怜。便携了她的手,笑道:“此生若得与你‘朝看晴霞漾觫翠,夜弄素月凌清虚’便也不枉此生了!”
说话间,已是到了里间,如今相聚既不为了“演戏”,因此只约了些挚友,除了子都之外,有两位文士,皆是贝勒府幕友,亦是风流隽秀,顾盼神飞之流。老鸨儿最会凑趣,今日招呼的,也都是“春福堂”顶尖儿的姑娘,个个每日只以琴棋书画为业,专门招呼“贵客”用的。
芳儿笑着落座,正与子都对面,抬眼看时,只觉得子都比前两日见时更加妩媚温柔,竟比这里一等一的姑娘还更多一份神采,便笑道:“倒是有日子没听子都的戏,这几日在家,把子都常唱的戏都仔细读了一遍,这才知道戏词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