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花因喜洁难寻偶
这日,芳儿懒懒的起身,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想:“如今这身子真是越发的懒了,自打回来便是百无聊赖,深夜独自垂泪,白天又以睡避世,真是可叹这人生太长,如此无味,该怎样消磨?”
想着,便心内踌躇起来,一面起来慢慢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竟不是日光,而是一夜大雪,下得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仰天对雪呆了一回,她才缓缓回头,见书案上还端端正正放着一个锦包,多日来并未曾有人动过,她此时却是心里一动,想起淑芳亭上琴瑟和鸣、谈古论今之态,如今回味更觉无限怅惘。
便亲手拆了锦包,里面现出一件古琴,正是当日在淑芳亭上弹奏《长相守》的‘绕梁’之琴,只这琴生来便是见证离愁的,虽来历不凡,亦实在是伤心之物。想当日贝勒玉树临风立于淑芳亭上,说这琴“用以见证皇阿玛跟我母妃的一段生死之情,如今物是人非,只这把琴雍容淡然、琴声依旧,然人已老去,因此才将这琴赏了我,是为不辜负大好时光之意。”
如今仿佛只一转眼,便已春光不再,当初那句“人都道荣华富贵是好的,岂知既温饱必思**,富贵如帝王又何来常情?”如今已一语成谶,芳儿想及此已是眼眶发红,只任由它扑簌簌滴落琴身,那泪滴弹出的琴音,怕是也只有他懂了吧?
哭一会子,她便坐在琴前,只低低回回的弹着那首《长相守》,也不知弹了几回,心中已是郁结成句,便跟着曲调叹道:
“谁是你胸口眉心的胭脂痣
谁值你奉上一生等待
谁是你耳畔心间的惆怅
谁令你为情所伤……
原说霜娥偏爱冷
非关倩女亦离魂
花因喜洁难寻偶
人为悲秋易断魂
我令谁为情所困
我令谁月下滴干风里泪
我值谁无奈虚廊夜色昏
情深缘浅
三生石上未见你留言……”
灵儿在门口,端着一盆冷掉的洗脸水,愣愣的站在门外很久,早也听得掉下泪来——外面盛传,和贝勒正在筹备婚事,昨日美好的一切瞬间冷却,这是怎一个“愁”字了得!
正想着,鲍妈妈已是一摇三晃的走了过来:“我的姑奶奶,伺候她洗个脸,你竟去了一个时辰,我这真是造了什么孽?快着吧,告诉里面那位,平郡王府来请,若是去呢,便是我的福了,若是不去,我这就去回了王府的人,叫他们大雪天儿的,也别等了,倒耽误我招呼别的客人!”
芳儿在里面听见这话,赶紧止了琴,一把拉开房门,也不管满脸泪痕,只款款向妈妈行礼:“谢谢妈妈包容……”
谁知那老鸨竟也不领情,头也不回的去了,只留下灵儿冲芳儿莞尔一笑:“姐姐,这洗脸水都冷了,等我再换一盆,梳洗过了,我陪你去玩几天可好?”
芳儿转身,回至镜前,想起还有李老夫人等一众亲人慰藉自己这寂寞的灵魂,心里浮上一丝暖意,对镜望着自己眼角已风干的泪痕叹道:“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灵儿打了温水过来,听见这句,便笑道:“我最喜欢姐姐那句‘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像咱们这样的女孩儿虽随风飘零,但总要想得开些,来日必有造化。”
芳儿温和的笑着,人生就是这样奇怪,有个人真心待你便觉得活着也有意义了,若没了这个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当日那为报家人血海深仇的志愿已遥不可及了,可眼前的灵儿,她的人生又会是什么?
望着窗外的雪,她渐渐笑了,苍茫大地,多少悲欢离合都掩盖其中,古往今来,又有多少痴男怨女无缘相守?不是早就想好了吗?为什么面对的时候还是这样无力?她转过身,已是换了一幅容颜,自己亲手打开衣柜,那里还留着弘昼的衣衫,她轻轻抚摸那柔软的肌理,就仿佛是握住了那个人的心一样,她叹一口气笑道:“可巧今日大雪,咱们竟是一身男装出去可好?”
此时平郡王府中却比先前更热闹了许多——可喜这今年第一场大雪,老太太好兴头,便特特的请了英琦与怡亲王府和惠公主,弘晓便也跟着来了,余者红玉、香雲、芳儿、灵儿,便又添上了刚从学里回来的霑哥儿……一眼望去倒真是英姿勃发,十分的养眼。
众人知道今日李老太太兴头好,便先上后面小院儿里看望,老太太亦听说和硕和惠公主来了,且明年要去和亲,能与女孩儿们聚会赏雪的机会不多,便也心生疼爱。一时只见和惠公主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英琦忙笑着上前拉她来给老太太见礼,一时,老太太又发话说:“别管紧了和惠公主,她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
一时芳儿来了,老太太便拉了她的手,只上上下下的看不够,千言万语却也不便在这时候说,便叫丫头上屋里拿一件貂鼠面大毛黑灰鼠里子的大褂子给她:“外头冷,虽赏雪玩乐,可别着凉。”说着,亲手给她披上,又给她头上带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再围着大貂鼠风领,暖暖和和的,老太太才高高兴兴的说道:“今日可巧有田庄上送来的新鲜鹿肉,不如要丫头们送一块过去,你们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还暖和些。”
来至平郡王府这边,红玉见她便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她一般的也穿着雪褂子,却怎么看这像个小骚达子呢?”
芳儿见了她们,正想把凡尘俗事都抛到一旁,便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她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银鼠短袄,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穿着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她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竟比打扮女儿样更俏丽了些。”
芳儿也不管这些,只笑道:“今日好热闹,快商议作诗!我听听又有什么好玩的花样?”
红玉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岂不又暖和又有趣?”
众人听着叫妙,便忙忙的往芦雪庵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行在园中的风华少年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众人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及至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众人都笑说今日这一聚有趣,便请英琦出题限韵,正热闹,却发现惟独不见霑哥儿与芳儿二人。
红玉笑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
正说着,只见芦雪庵的嬷嬷来回话,见小姐兴头好,便也笑道:“怎么霑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却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倒说的有来有去的!”
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
正笑着闹着,便只见老婆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等物件进来,众人又觉得新奇好玩,又听有人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
一时间笑闹不止。我正巧给霑哥儿送个暖手的炉子过去,芳儿见了那里肯放。我原也是个好顽的,自来了帝都便被拘束的不行,见有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也与他们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几块来吃。
那边英琦红玉平素便知道芳儿性格阔朗,不以为异,和惠公主等人却是在家从未这样玩过深为罕事,亦十分的兴头。
香雲帮着英琦在里头议定了题韵,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众人围坐在炉火旁边,说笑着自己动手十分惬意。
红玉的嫂子原说过来看看,见这样热闹也笑说:“今日客齐,兴头又好,还有什么不够的只管说。”
那芳儿正想一吐胸臆,便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
众人听着都笑,那嫂子直说,酒水管够,一回头只见和惠公主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便笑道:“傻孩子,过去尝尝,可是好东西呢。”
和惠公主笑说:“只怕怪脏的。”
英琦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红玉妹妹脾胃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的。”
和惠公主听了,这才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
红玉的嫂子照看着嬷嬷们热好了酒,也凑着一处吃起来。红玉见这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架势,不禁笑道:“这是那里找来的一群花子?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你们作践了。我可要为芦雪庵一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