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薄命女踏雪寻梅
芳儿见她一人坐在圈外，又如此玩笑，便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英琦原听见弘昼赐婚之事，担心她这几日必不好受，如今见她这样，便也放心下来，笑道：“回来你若作的不好了，就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塞上些，以完此劫。”
灵儿回头看看，芳儿却笑的怡然自得，全不似早晨那般光景，心里也好生敬佩，正自呆想，红玉的嫂子笑道：“你们今儿作什么诗？福晋说了，老太太高兴，或许来看你们，且如今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顽笑。”
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预备正月里顽。”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
众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
红玉的嫂子笑道：“我不大会作诗，且吃了半日的酒，还有好多事要照料，倒不如我只起一句，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
众人都笑说：“这么着更妙了。”
“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话，可是五个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
红玉的嫂子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这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
众人听说，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快写上，续下去。”
香雲笑着说：“我又不大会做，且由我来写吧。”说着就拿过笔来写了：
一夜北风紧，
灵儿见有趣，抢着联道：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芳儿也笑道：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
我见她们兴致正高，个个都脱去了大衣裳，便帮她们拢拢炭火，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当心那鹿肉不好消化。”
众人皆在兴头上，竟没人听见，英琦便笑着跟我点点头，又回头对和硕和惠公主说：“也跟她们玩玩吧，以前我们也常这样。”
公主知道是怕她远嫁之后没这样一群知己可玩，心里也是怅惘。
抬眼却见芳儿红着脸颊，站起来联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
和惠公主便也细声联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
芳儿仗着酒兴，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她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
英琦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
红玉玉忙联道：
剪剪舞随腰。苦茗成新赏，
一面说，一面推霑哥儿催他联。
霑哥儿正看她们三人共战芳儿，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
我端着热酒进来，却见芳儿拿着杯水，却顾不得喝，又是笑，又忙联道：
煮酒叶难烧。
红玉也笑道：
没帚山僧扫，
和惠公主好容易接到一句道：
埋琴稚子挑。
芳儿笑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却都没听清问道：“到底说的是什么？”
芳儿这才正色道：
石楼闲睡鹤，
红玉笑得握着胸口，高声嚷道：
锦罽暖亲猫。
和惠公主忙笑着接道：
月窟翻银浪，
芳儿忙联：
霞城隐赤标。
红玉笑着说一句：
沁梅香可嚼，
英琦笑称：“好句！”也忙联道：
淋竹醉堪调。
和惠公主赶紧接上：
或湿鸳鸯带，
芳儿又联道：
时凝翡翠翘。
红玉忙说道：
无风仍脉脉，
和惠公主又忙笑联道：
不雨亦潇潇。
芳儿伏在灵儿身上已笑软了。众人看她们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红玉还推她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力穷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头嚼了？”
芳儿只伏在灵儿身上笑个不住。英琦笑着走过来拉她起来，笑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
芳儿见我端着热酒，便拿起一杯，一口喝了才笑道：“我这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自己也知道。”
香雲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又说：“还没收住呢。”
英琦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乐，
说着便拿眼看着和硕和惠公主，她也知道众人让她是客，便收了一句道：
凭诗祝舜尧。
众人都道：“很好！很好。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
说着大家又细细评论一回，独芳儿的多，便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霑哥儿只远远的在后面站着，不时的偷看芳儿几眼，想来必是知道芳儿无非是在掩饰内心的痛处罢了。
偏这时候英琦笑着转身说道：“逐句评去，都还不错，只是今日雪芹又落了第了。”
霑哥儿正思量着芳儿的事，冷不防被说着自己，便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
红玉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今日必罚你。”
正在哄闹着，只见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纷纷笑道：“这么冷的天老太太这等高兴，竟然亲自过来了！”
说着，远远见老太太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由一众丫鬟簇拥着旖旎而来。
大家才要下来迎接，老太太笑命人止住，说：“只站在那里就是了，别湿了鞋。”说着下轿来至跟前，众人忙上前来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
老太太来至室中，先笑道：“你们也会乐，我也不扰着你们，你们只管照旧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想起你们来了，就来凑个趣儿。”
说着，由丫鬟们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老太太坐了，香雲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给祖母。老太太便饮了一口，见她们拘束便又和蔼笑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着才喜欢。”
又问：“你们作什么玩呢？”众人便说：“做诗呢。”老太太笑道：“有做诗的，不如叫弘晓讲讲外藩的事儿，再做些灯谜儿，大家正月里好玩。”
原来那怡亲王胤祥身兼数职，还管理理藩院和四译馆事务，负责例如欧洲传教士、朝鲜属国的外交事宜。各国大使来京，即住在怡王府交辉园。
弘晓见问，便笑说：“阿玛常说，学习西方先进、师夷长技，以图‘自强’‘求富’。但阿玛国务十分繁忙，连我也不常得机会跟进去，倒是听说葡萄牙国来的‘长毛’带来的音乐十分好听。”
老太太听了便笑：“外藩也实在有趣，哪里见着葡萄长着牙？可见他们是不通的！”
众人答应着，又说笑了一会，老太太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着了凉。倒是你玉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闹她去。”
众人说笑着，仍搀扶老太太坐了竹椅轿，大家围随，走了一阵又远远的看见那一片红梅，老太太喜欢，便叫：“这花儿开的俊！你们谁喜欢，便去折两只来赏玩。”
众人答应着，一看四面，粉妆银砌，果然如水晶世界，真是多少肮脏与烦恼都隐藏不见……正自叹着，忽见和硕和惠公主披着大红凫靥裘、围着大红猩猩毡昭君套，正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老太太见了，笑道：“这可是比画儿上的王昭君好看！”
正说着，她身后又转出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她们早就弄梅花去了！”
老太太回头冲霑哥儿笑道：“你瞧，这雪坡儿上，配上她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
霑哥儿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
老太太仍未尽兴，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只是一样的‘出塞’的命！”一语未了，只见和硕公主身后又转出一个人来。老太太道：“那又是哪个小子？弘晓怕是还没那么高？”
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芳儿。”
老太太仔细看了看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芳儿也是越发的出落的好了……都是好女孩儿，要我这老天拔地的人享这样的福，真是罪过。”
说话之间，她们已来至跟前，笑说：“知道老太太喜欢这梅花，我们已经打发人送去了。这两只单给红玉的，她最怕我们闹她，这会子偏闹她去！”
众人哄笑声中便旖旎往红玉处来，任那两只红梅尽情开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