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诉肺腑情迷红玉入夜,我又与芳儿拥衾而卧。一别数月,芳儿又瘦了,偏又更加俊俏,只是眉眼间莫名的多了几分惆怅,想起白天老太太帮她整理衣衫时那怜爱的眼神,我总觉得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芳儿听见问,只莞尔一笑,探头看看躺在最里面的灵儿,见她玩累了,早就进入梦乡,这才笑着说:“不过说老太太想我,我偏这么久不得进来,她自然怜爱。可巧今日大雪,姐姐把红玉那里拿来的书拿一本给我,‘雪夜拥衾读闲书’可好?”
我只觉得眼前的美人儿再不是当日无话不说的芳儿了,便不再多说,只拿了书,沏了热茶,便坐在她身边做起阵线来,她初时也并不在意,只说外头冷,掀起被子叫我一同暖着,绣了一会儿,我便发现她的心思已没在那“闲书”上了,倒是愣愣的看着我手里的活计发呆。
这是一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我见她看的呆了,便回头冲她一笑。芳儿这才醒过神儿来,笑赞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
“姑娘这话说的,我如今能给谁做,难不成老太太还穿这个?”
芳儿便捂着嘴笑了:“这么大了,还带这个?”
“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些好的,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跟前伺候的人少,比不得在南边儿,睡觉都没人留神,哄着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
芳儿听了,深觉有父母、亲人在的好笑,便所有所思的说道:“也亏得你这样细心,又有耐心。若我去做,半年只怕也绣不了一半。”
我回头看她,便知又是想家了,只得笑着转开话题:“你看,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我倒杯热茶也走动走动去,你也顺便喝一口。”说着便披衣下床拢一拢炉火,又寻出一副紫铜五更鸡来,亲手舀水烧茶。
一回头,正想问她这次来似乎又比往日高兴,可是有什么喜事——却见她因见我那活计实在可爱,竟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绣起来。那一副美人“雪夜拥衾绣鸳鸯”若让我们家公子看见了,又不知道该写出多美的诗句、画出多美的画卷了。
我正呆想,芳儿已是被雪夜里咕嘟咕嘟作响的开水声扰的抬起头来,见我看着她呆笑,才想起手中是表哥贴身之物,便红了脸,笑道:“姐姐最坏了,烧杯茶来,水都熬干了,只管看着我笑!”
我这才拿出家中惯常用的紫砂小壶,将那五更鸡上的沸水静置了片刻,才冲以上等红茶,用个小盘并两只小杯端至床前,这才笑道:“红茶不宜久泡,姑娘且歇歇吧。白天那些鹿肉虽好吃,多吃了却不好消化,咱们既不着急睡,就索性喝点红茶,再聊个半宿可好?”
芳儿见状,也学着公子的样儿,笑着拱手道:“多谢你费心。”
我两这才相视一笑,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却全然不知,又一场离别已经近在眼前了。
我们又挤在一个被窝里,芳儿笑问:“爱哥哥跟玉妹妹还是是像当年那样的好吗?今天吃鹿肉的时候,看到爱哥哥的眼神好像一刻也离不开似的。”
“就是这样才让人悬心啊,想想如今一年大二年小的,虽说不像以前那样说笑玩闹,倒更觉得……你也知道,这不是玩的,虽说是两姨姑表姊妹,到底是男女之分,二爷素日性格,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还不知道说成什么,因此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芳儿也叹道:“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时’,世上多少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叫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便说坏了……纵然落个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人这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
是啊,“粉身碎骨,罪有万重”,这岂是玩的?我叹口气道:“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
芳儿微微一笑,只说:“我既来了,必是要替你分忧的,太太那边我自有打算,便是爱哥哥跟红玉妹妹,也须得我们旁敲侧击才好。”
我正待问她到底怎样打算,她却伸个懒腰,径自钻进被窝享受她的香甜一梦了,看着她甜美的面容,我不禁想起她的将来,既没父母做主,她的将来不就靠老太太一句话了吗?怎么也不见老太太提起呢?
第二天,我正在屋里做些针线等着少爷从学里回来,芳儿却先从红玉那里来,见我又埋头苦干,便也低头看,一边笑道:“昨儿的肚兜又不锈了,又做扇套子,你家这个小爷可真够磨人。”
灵儿却一伸头,笑道:“这不和姐姐前些日子绣的一样?倒是一对儿。”
芳儿却气起来:“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这会子又做,多没意思。”
我见这样,忙放下伙计,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红玉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作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
灵儿见芳儿余气未消似的,便插话道:“王爷家的梅花开的实在是好,昨日也忘了自己也带两只回来插着。”
芳儿知道她的心意,便笑着说:“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
灵儿却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又怎么说寒门出孝子?”
芳儿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
灵儿听了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我只问姐姐,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
芳儿被她纠缠得又好气又好笑,便说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灵儿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可是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
芳儿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
灵儿
眼珠子咕噜咕噜的乱转,总想找个法子把她问住才好,正巧看见她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姐姐,这个难道也有阴阳?”
芳儿被她问的又气又乐,我却楞在了当地,这流光溢彩的赤金点翠金麒麟原是我们家少爷也戴着一个,且是很有来头,说是当年夫人痛失爱子,便吃斋念佛,上那些名师那里求来的,可惜老爷到底没看到这个孩子便去了,夫人怕不好养,便照着那道士说的,将公子打扮成女孩儿教养……如今公子大了,这麒麟便由夫人亲自收着,说是还有大用。
正楞着,却见公子回来了,进门便笑道:“灵儿问的好,这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
我忙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搁在柜子上,他却笑道:“别收着,刚得的两本好书,说给红玉妹妹送去的。”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少爷听了,便心中好不自在起来,一面又将大衣穿上,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
芳儿便接话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
少爷气吼吼的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
芳儿仍是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好处,他才只要见你。”
少爷正要出门,听见这话偏回来了:“罢了,罢了,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
芳儿却不依不饶的说道:“还是这个性情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
我知道这正是昨晚之话,正要接茬,少爷却冷了脸说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的经济学问!”
说完便拂袖而去,倒弄得我很是不好意思,忙抚慰道:“妹妹快别见怪,上回宝福晋来了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家脸上过的去过不去,只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竟把宝福晋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