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冬暖图”波澜再起
我们在这里说的热闹,殊不知“螳螂扑产黄雀在后”。
原来自从昨日芦雪庵联诗,红玉便注意到芳儿带着个赤金点翠金麒麟,心里便不受用起来。要说原因,那更是我们刚来那年,王府里便知道这个霑哥儿颇有来头——先不说曹寅老爷子曾经的地位和影响,单说我家公子也算是个异数。
这府里的人都传——原说曹颙老爷是命中无子的,后来夫人心诚,才有了个“麒麟送子”的讲头,且这公子又仿佛曹寅老爷子托生一般,这王府里的人便认定霑公子将来必是个有大福的,且又风传:当日那得道高人还说过一句“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话,本来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红玉便不知怎的听了去,暗地里也翻看过自己从小戴过的各类配饰,不过是小孩子家自己想着好玩罢了,因此自己也没意思起来,早就丢开了手。
可这二年都渐渐的大了,又看了许多的书,加之近来常读的外传野史中,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金环玉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昨日忽见芳儿也带着麒麟,且如此招摇,便恐借此生隙,同表哥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借故给老妇人请安,说了一会儿话,见老太太乏了,她便悄悄走来,准备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谁知道这一走来,竟听了这一大筐子的话,又听见表哥分明护着自己、念着自己,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
一则总控果然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身在旗籍,必得选秀之禁?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已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想到此,不禁泪水满腮,也忘了本来是要找姐妹们说话的,只觉得心里烦闷,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回至屋中,雪雁赶紧来接着,笑说:“原说在雲小姐那里下棋去,我想着你手冷,便回来拿手炉,谁知道刚出门霑少爷又来找你,留下两本书又走了,我……”
她还一路说着,红玉已是一眼看见那两本书,眼睛里又闪亮亮的露出了喜悦。随手翻来,却见扉页上蝇头小楷端端正正的写着一首《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红玉见此便不知不觉又笑了,只轻轻跟雪雁说:“你就去吧,我喝杯热茶,看会儿书,你们做自己的事去,不用管我。”
说罢便拿着书坐在案前,却只顾托着腮遐想。雪雁端了热茶过来,见她如此,也不禁摇头笑道:“姑娘这是怎么说的,大冷的天,又不写字,倒不如上里头暖阁里歪着,当心冻着。”
红玉笑道:“倒不防事,你拿一领斗篷来,我略披着点儿。”
原来,见了表哥的诗,她便想也和一首,只是心绪烦乱,提笔蘸墨却是半天也没落笔,又想起自己临近选秀,便把笔一扔,在屋里转起圈子来。想了半日突然豁然开朗起来,心里暗说:“早听哥哥说当今皇上并不是好色昏庸之君,本来在女色上便不用心,如今老了,更是一味的求丹问药,英琦姐姐那时,便是只听说为贝勒拣选福晋只用,如今皇上只有两个儿子,且前日便听哥哥说了弘昼之事已定……这样说来,老天还是待我不薄,到时候只需要应景儿走个过场,便可回来,首着这些疼我的人,而不用去那见不着人的地方了!”
想到这,她自为思虑的甚是周全,整个人也便开朗了很多,只待春暖花开时,走完这个过场,便又可以无忧无虑的过那些吟诗作画之事,继续做自己的梦,又何须自寻烦恼呢?
之后几日,红玉心里再无牵绊,便每日得空便找芳儿、雲儿一块儿下棋、论诗。如今芳儿闲来无事,欲将心事付瑶琴,又恐音色凄凉,出卖了自己的心情,正好又有红玉在侧,她便满心满意只想着作诗之事,那红玉自那日“想通了”之后,便也十分高兴,与芳儿又最是聊的来,那里禁得起芳儿整日又请教她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那香雲便只好与灵儿下棋。窗外细雪纷纷,屋内则佳人巧笑,倒是一副不错的“冬暖图”。
这天正下得毫无头绪,香雲便抬头笑道:“我实在被这两位诗仙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红玉没闹清,偏又添了芳儿这么个话口袋子。”
灵儿也正为眼前的棋发愁,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甜美确实很吵,便笑着:“就是,只听你们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
芳儿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妹妹,你告诉我。”
灵儿便笑道:“妙红玉之苦心,疯芳儿之话多。”
红玉、芳儿听了,都笑起来,纷纷拉了灵儿来,把她腮上轻轻一拧,说道:“真真这个灵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正闹着,便有婆子来回话,说是鲍妈妈打发人来接。
屋里热闹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芳儿本已平静的心便又波澜起伏起来,算算日子,弘昼的婚期将近,这时候又要见自己算是什么?那日不是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又何必又在我的伤口上撒盐呢?
见她半日也不说话,红玉知道她这是不想走,便对那婆子说:“你回去跟鲍管家说,原说说好了住到元宵之后再走的,如今住了几日便又来接人,到底是何道理?”
那婆子听见问,赶紧陪笑说:“小姐教训的对,原是我人老不中用,没把话说清楚,是那鲍妈妈托了赵管家带话儿来,说问着小姑娘灵儿一句,有从浙江来的一位画师叫什么樵庵使者的,原是早两年就请了的,因不得便,所以如今才来。问小姑娘是回还是不回?”
那灵儿本正跟她们玩的开心,听见“回去”二字便拧紧了愁眉,谁知一听“樵庵使者”四字,便像是着了魔似的,眼睛都绿了,立刻转身跟芳儿说道:“姐姐这里玩着开心,真不想走,可是这位名师请了好久才来,且这人性格怪诞,我若怠慢了他,怕是再也请不来了,只好请姐姐恕罪,灵儿便跟这位管家回去了吧?”
芳儿心里纳罕,但也知道灵儿是个有才气的,且喜欢书画,如今有这样缘分得从名师,自己当然不好阻拦,便笑道:“那我陪你去收拾行李吧,把姐姐们送的好玩的都带了去,我下次回去省事些。”
红玉、香雲等人,听此言,虽也觉得不舍,但也都纷纷有玩物相赠,一时半刻的竟收拾了好几大包,连灵儿也笑道:“可是来王府抢劫来了,竟是空着手来,拿了这些东西走,我都不好意思起来。”
芳儿笑着送她到门口,且说:“要是先生授课间隙得着空便再来吧,突然的走了,我倒不习惯起来。”
灵儿听这话,也未着急上车,反而在大雪天里认认真真的蹲身行礼,脸上大有不舍之容:“灵儿跟随姐姐几年,姐姐待我视同姐妹,灵儿也舍不得你,但凡得空,我便来看望姐姐!”
风雪萧瑟之中,灵儿便在嬷嬷的搀扶下,登车远去。芳儿心里突然空了一样——从几年前第一次踏入“春福堂”的大门,就是这个小姑娘一路安慰、陪伴自己至今,那些大风大浪、生离死别;那些风花雪月、情深意重……有哪一样不是这样小人精陪伴在侧?或哭、或笑、或抚慰、或建议,别看她小小年纪,倒是个又有趣又有见识的孩子,只那刚才登车时一回头,芳儿才突然觉得几年弹指一挥间,这小小精灵如今已是长成一幅大人摸样,这一去,又不知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想到这,芳儿突然冒出一身的冷汗,赶紧回身又追出门去,风雪萧瑟之中,哪里还有灵儿的影子?楞了好半天,才被一个门上的小厮叫着回过了神,芳儿一个人默默的往回走着,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甚是不安——那“春福堂”毕竟不是什么干净地方,过去有和贝勒罩着,自然不觉得怎样,如今,和贝勒大婚,日后未必还会照顾这两个天涯沦落之人,若是一时半刻有银子没使到的地方,虽说灵儿年纪尚小,但以那鲍妈妈为人,又有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呢?可看灵儿的摸样,又说是确有此事,又是欢欢喜喜的去了……
反复纠结之下,芳儿反而不知该做何感想了。漫天飞雪之间,芳儿唯有仰天长叹:“天啊,你究竟还想折磨我们到几时才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