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暮色诀别此情可卿
福晋赶来时,红玉已被丫鬟们劝回了房,手里还匹自拿着本唐诗,福晋急急的赶来看时,见女儿脸色绯红,正是将病未病之态,心里也知道她这是为了不祸及家门,只得自残之道,因此心内只觉得刀割一般的疼,只哭道:“女儿啊,这是在凌迟我……你这样,我又怎么忍心!”
红玉无力的笑着:“母亲过虑了,我不过是看书看得倦了,想靠一会儿,谁知竟睡着了……等我走了,你们也不必担心,我知道自己的命,自当好好的活着,看着……你们只当没养这个女儿罢了。”
福晋又搂着女儿哭了一回,又怕人知道,只得强忍了泪,照顾女儿安歇了,她才回至上房中来。
红玉就着床前的微光,叫秋纹拿来纸砚,伏在床头用她娟秀的小字将那《琵琶行》细细的抄来,写到“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时,终究忍不住又泪如雨下。一旁伺候的秋纹不忍,忙劝着歇息了,这离家前的最后一夜,就是这样在不忍与无限的留恋里匆匆而过。
这边院里,少爷吃了那巫御医的药,已是回过一口气来,本以为他要好生将养,谁知道他也成了个不听劝的——竟偷着叫小厮打了酒来,找着一本自己最喜欢的诗本子,就着那酒,一口酒,一句诗的,在院中游廊下且歌且舞,疯狂着魔了一般。
我想着御医的话,若是都拘着他,积在了心里反落下病根,如今只得随他去了。
只见他到真有当年诗仙之风,对着园中池水,吃一口酒,且疯魔着吼道:“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我知他又感怀昨日之事,便端上几样下酒的小菜,只管笑着道:“今日天气这样好,临水赏景也是好的,只是别喝的太多,倒要夫人担心了。”
他没理我,只大喝一口酒,又朗声念道:“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咦?你可曾学过弹琴?”
我见他已有几分醉意,便笑道:“整日价这些琐事还做不完,哪里轮到我们这样的奴才也学这些了?倒是少爷旧年学了一点,好些日子没听你弹过。”
“原来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怎么会将心事付瑶琴?”他远远的眼神好像要看穿了天地、看穿了帝都……呆了半日才又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如今再想说那‘愁’字也难!”
我不知他是感喟“却道天凉好个秋”之意,只笑说:“如今你能这样想才是最好,想想夫人这许多年来的艰辛,你便少叫她操心些才好!”
他听了,只稍稍一笑,冲我举举小酒壶道:“快没酒了,你帮我再拿点儿来,我只在这园中喝酒,岂不省的大家担心?”
我知道那种痛彻心扉,若是酒真能麻醉他,倒也罢了。于是我不但拿了酒来,甚至还陪他喝了一会儿闷酒。虽说两人都不说话,但是有多少话,都已经在这酒中,被我们喝下了肚子呢?
这酒喝的直到天色将暗,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红玉天一黑就走,但或者他是能感觉到的,总之,喝了一天,倒那个时辰他就完全醉了。夫人来看了两趟,见无大碍,才遣散了这边的小丫头——我知道,我的戏该上演了,虽然很是紧张,但这一刻,仿佛就是那300年的等待一样,是我最幸福、最不愿意忘记的时刻。
又或者是这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才是我不愿意忘记的吧。
后屋里,夫人特意安排了一间盥洗房,温热的洗澡水还冒着丝丝热气,木几上,整齐的放着几件衣裳——很新,但不是做给我的新衣裳,那是红玉年下赏给丫鬟们的、她的衣裳。夫人特意挑了两件她常穿的,我心里知道这偷梁换柱的主意是我自己出的,可是看到这房间里的一切,尤其是看到红玉的那身常穿的衣裳,我的心还是像针刺的一样,丝丝的疼。
当我缓缓的把整个身躯沉浸在木桶之中比体温略热一点点的水中时,脑子里想的仍然是刚刚吃了两盏酽茶的霑少爷,虽说已经把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汤,可醉成这样,又不知我如今这算不算是多此一举?
小丫头们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轮流着帮我倒来热水,倒像是伺候主子那样,有四五遍来看我还要什么,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便不再胡思乱想,只把心一横,起身将红玉的衣裳穿了,照她平日里常梳的发型梳了头,又薄施粉黛,昏黄的灯光下,铜镜里的我竟将自己也吓一跳——从来没这么刻意的梳妆过,倒真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的妩媚动人之处。
正想着,窗外传来更鼓的声音,我细心侧耳听了听,这是宫里来人接红玉的时辰,不知道为什么,我家公子像是总能感觉到什么似的,更鼓一想,本已睡死过去的他竟然突的叫了起来:“红玉!别走,原说我们是两个木命之人,自是相伴一处才能成‘林’,你若去了,岂不成了两根枯木头!”
我忙不迭的从梳妆台前起身,赶到床边时才见少爷仍是闭着眼,想必是做梦魇着了,便如平常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肩,轻轻的哄着:“不走、不走,咱们哪里也不去,只在一块儿待着……”
少爷却忽的睁开眼,惊喜的抓着我的手,痴痴的问道:“好妹妹,我的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好了,只怕我的心才得好呢。如今更是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我听了这话,已是魄消魂散,虽然知道他明明是对着别人说的,我心里却只叫一声“神天菩萨,这便是我的命!”一边只任由他抱着,半天才在他耳边说道:“这是那里的话!老太太、太太早就替我们做了主,大家都知道,怎么只你不知道?”
少爷又惊又喜,这才稍稍推开我点,只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我早羞的满面紫涨,只顾死命的低着头,霑少爷原就喝醉了,此时又是灯火昏暗。烛光摇曳之间,他只见眼前一美人,其鲜艳妩媚,似乎英琦;风流袅娜,则又如红玉。心中迷惑不知何意,突然平日里传奇小说中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之事一齐涌上心头,所谓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既悦其色,复恋其情等等这般,突然在这一刻全都如醍醐灌顶一般敲击着他的心智,一时冲动起来,未免有儿女之事,也难以尽述。
我虽然知道一两年前老太太、太太便将自己给了少爷的,今日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只是一番亲热之后,我又担心起来:明日少爷醒了,见不过是我偷梁换柱,又不知做何感想?若是连我也嫌弃起来,那我将来又该如何自处?想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进了耳朵里,可是侧头看看一脸甜蜜的他像个孩童一样酣然睡去,我心里那份超越了男女之情的母爱又油然而生……罢了、罢了,便是醒来后他厌弃我,那也是我的命,只要能让他的心少痛半分,我便知足了!
王府的这一夜也同我们一样——不!是更加不同寻常!
起更时分,一乘小轿便已悄然地停在王府的东门,教引嬷嬷和太监一起恭恭敬敬的等在门外,以红玉的身份,进宫之后自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因此这些奴才倒也十分的巴结。谁都知道清代册封皇后、妃、嫔的册文中常常见到的是宽仁、孝慈、温恭、淑慎,“诞育名门”、“祥钟华阀”等等原因。而其中,门第又有着更为重要的作用。谁能保证这位小女孩儿将来不是什么贵妃?
红玉也早已收拾停当,只等着离开的时刻了,只是此时反而再也哭不出来,只淡淡的。听得门上来报,说是嬷嬷和太监都已经等候在外,王府亦不敢耽搁时辰,福晋只得含泪拉了红玉的手说道:“好孩子,这一去,全靠你自己了,若是有什么不顺心之处,万不可像在家里一样……若得了机会,告诉个信儿来,我们自然想办法帮你筹划,千万不要任性。”
说着,福晋已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老平郡王怕给外人看见,又怕耽误了时辰,只得硬着心肠催促。福彭也是舍不得且又担心这个妹子,在人前却也只得忍着,只说:“凡事多留心,若有什么,只管带个话儿给我,若得了空儿,我也常安排母亲进去瞧你……”
红玉只眼圈红着,强忍了泪,依依拜别父母,又拜了兄长,这才款款的说道:“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能无缘?只求爹娘别再为孩儿悬心。从今后虽人分离两地,还望父母大人自保平安。若得了空儿,就来看看我,可别忘了……”
还想再说,门房却又来催,众人不敢耽搁,便由红玉带着秋纹于夜色中上了那一乘青呢小轿,悄无声息的向帝都的心脏旖旎而去。轿内,秋纹按着福晋的要求,一直劝慰着红玉,让她万万不可流泪……从今往后,有多少泪,便也只能往肚子里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