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落花无意隔墙有耳
弘历的这些个心思又怎么会让英琦知道呢?惦记着红玉的病势,她得着空便亲自带着燕窝来了。四月的北京,正是难得的好天气,英琦于御花园中一路走来,又想起当日扑蝶之事,少女的美好情怀仿佛就在眼前,可如今自己嫁做人妇且已夭折一女,前日虽百般安慰红玉,其实她的心里也是苦闷的很。
但今天,不知是纯色宜人还是刚刚得知的那个好消息又给了她希望,总之,眼前的春色又变得无比美好起来,人就是这样奇怪——拥有的再多也不会快乐,但只要有了希望,便总是能在困境中笑出声来!
是的,她又有喜了!
去年,还未满周岁的长女夭折的时候,她也丧失了生的希望,那种痛彻心扉,已叫她终身难忘。只是,她毕竟还年轻,弘历原是贪玩一些,但他却最像自己的祖父——于子嗣、嫡庶之间最是在意的,这或许与他早年的受尽冷落不无关系吧。
嫡福晋丧女那一年,他倒真是收敛了不少,尽心尽力的陪伴着英琦。英琦又是那最善于委屈自己照顾别人的,见宝贝勒如今小声下气的哄着自己,便也将过去的不快都抛到脑后了。
如今,她带着这个好消息来看红玉,她要让她成为第一个知道这好消息的人,好让她也沾沾喜气,早日好起来,早日怀上龙种……这样,在宫中艰难的日子才有盼头啊!
红玉正歪在床上看旧日的诗稿,英琦叫宫女都不要言语,自己瞧瞧的进来看着满面含笑的看着红玉,红玉冷不防的抬头,正看见面含春色的英琦,倒吓了一跳,又笑道:“这些宫女如今这样怠懒,宝福晋来了,竟没人通报一声,倒是当我真是死了!”
“妹妹快别这么说,人前这么叫罢了,别怪我越礼,无人之处还叫我声‘姐姐’才好——是我要她们不要通传的,你若怪罪便怪我好了。”
红玉见她满脸含春,喜从中来,便知有事,于是笑道:“如今这样大了,还像小时候那样玩闹——我若是还有这样的心境倒也好,只是如今怠懒的厉害。”
英琦笑着坐下,刻意压抑着内心的喜悦,只管拿起床上那本诗本子,正看见当日海棠社拿起咏海棠之诗,便笑道:“如今正是海棠盛开之际,在这暗屋子里看旧日的诗自然是越看越觉得懒,倒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瞧瞧妹妹当日这诗‘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
红玉听她说起,便也又想起当日诗社之事,笑道:“终究还是姐姐那句‘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来得高洁淡雅,当日论起这诗我还不服,如今当真‘倦倚西风夜已昏’才知道‘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好处来!”
说着,便又忍不住掉下泪来。英琦原为哄她高兴,见一句话便招出她更多感慨来,便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又招出妹妹这么多泪珠儿来,想当日起诗社的时候,为着彼此称呼雅致起别号的时候,左右推敲,如今此情此景倒是有一现成的雅号送给妹妹最妙。”
红玉擦了泪勉强笑道:“姐姐还说这样玩话,我如今那里还有什么心情写诗,更勿论什么别号了。”
英琦只含笑不语的看了红玉半天,这才说:“妹妹这‘落花满地鸟惊飞’的美貌本就我见犹怜,再这梨花带雨的样子,更让人联想到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这门外竹影飒飒,你又爱哭,想来日后门口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我以后便叫你他作‘潇湘妃子’岂不贴切?”
红玉听了,低头不语,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英琦见状,便也不管她推脱,只管拉着她往御花园中赏花去了。
如今早春之微冷早已不见,眼见着盛夏都已不远,久在暗室中蜗居的红玉,乍一来到百花从中,果然觉得精神为之一爽。正好眼前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英琦便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
红玉笑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
英琦笑道:“然虽不经,此名却听着令人神往,只是不知道妹妹竟还知道这些。”
红玉笑道:“原是两年前皇上赏过我哥哥几棵‘女儿棠’,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才有了这些个讲头。只是此花虽艳,我却独喜欢当日那株白海棠。”
英琦听了,便也不再分辨,又怕红玉累了,便择一石凳与红玉并肩坐了,这才笑道:“玉妹妹入宫这一病,也病了几个月,与你一同进宫的刘答应、高常在、常常在、顾常在,都已经侍寝,且圣眷隆重,玉妹妹要是再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只怕日子长了,再想回旋也就难了!”
红玉听了,还是惨然一笑:“想必是姐姐又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吧,只是像你我这样的女孩儿,不过不幸生在这样的人家,便凡事都不能由着自己的心了?这**三千佳丽,又不少我一个,何苦把我弄来,关在这劳什子笼子里!”
英琦听了也不免想起自己家里的那一个,又何尝不是如此,却只叹一口气道:“既为夫妇,便是终身的倚靠,原不在****之事。若论起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我这两年冷眼瞧着,皇上亦是一代明君,总以人品根柢为重。并不是什么刻薄寡恩之人,妹妹何苦那样执着于那些不实的传言,而不肯尝试着了结他、接纳他?”
红玉也没听完,把那诗本子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道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的厉害!”
英琦仍是一味的苦劝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
红玉眼眶又红了,只低声说道:“我不过是为着我自己的心,何曾知道什么叫‘不忍’?只这老天太不讲道理,既然没有给我这颗心,又何苦早早的叫我遇见他?”
英琦听此言,赶紧捂住了红玉的嘴,四下看看无人,才低声说道:“玉妹妹再不可做此言,要知道宫闱禁地最怕隔墙有耳!”
红玉正要答话,却听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笑道:“什么是隔墙有耳呀?”
两人惊出一身冷汗,忙起身循声望去,竟是刚封了‘刘答应’的明姐姐正陪着皇上逛御花园呢,只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这些有妨碍的话究竟被听去了多少。
她两正自出神,雍正却笑着拿起诗本子只管看起来,原来他们在游廊那边,又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着,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两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觉得那风流袅娜的身形配着花影儿无限的美妙。便带着新宠又转了几步,仔细一看,可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英答应”?因看得呆了,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这才带着刘答应迎了上来。
那明姐姐如今深得圣宠,早已把红玉之事抛在脑后,如今见皇帝见了她仍是这样一幅光景,便知道眼前这不争之人竟然还是一个劲敌,只是如今既打了照面,又不好冷落了她,便也笑着拉了红玉的手道:“英答应一向可好?从我那日叫了太医来,竟然这么多日子还没见好,不知如今还吃着什么药?”
红玉忙微微行礼,这才细声答道:“还该谢谢姐姐,只是身上一直不好,竟失礼了,如今只是咳嗽,仍是旧日的方子吃着。”
雍正听了,抬头一笑,却仍将心思放在那是本子上,三个女人无法,只好没话找话的防止冷了场,那明姐姐便笑道:“来时隐约听见宝福晋说什么‘隔墙有耳’的话,不知你们正在说些什么私房话?”
英琦听了,心内暗自纳罕,好个厉害的女人,自己争宠也就罢了,玉妹妹如今这样她还是不肯放过分毫,将来必是不好对付之人……当然,心里虽然想着,嘴上却不能露出破绽,因此她便笑着说道:“我与英答应原是从小玩到大的表姐妹,如今有了喜,便第一个来告诉她,因为还没正式禀告,所以不便说出去,才有这样一句嘱咐的话。”
“哎呦,那可是大喜呀,真要恭喜了宝福晋!”那明姐姐听了,忙拉着英琦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倒把英琦看的很不好意思,只是论辈分,这分明是自己的母妃,因此又不好躲闪,只好低了头,由她从头看到脚的打量着,虽不看她,竟也可以感觉到这女人发自内心的那一点儿羡慕嫉妒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