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芳儿巧装探红玉
却说曹沾在那古琴前坐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且歌一曲道:“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歌罢,兄弟两抱头痛哭,直喝至深夜,两家各自派人来寻,才将早已烂醉的两人抬回了家去。
沾哥儿如今的变化,便是连芳儿都已听得耳内快要长出茧子来了,只是人心里疼,总要有个抒发的渠道不是?芳儿的心里也疼——灵儿一去便毫无踪迹,说是“赎身”,可妓馆里的女子,哪里是说赎就赎的?必定有点来历,如今这样若不是被鲍妈妈卖了?又或是哪个有身份、有背景的人收了去做妾?
越想越乱,这就是盛世之下,那几个不得志的人的生活——处处由不得自己,只得在日日弦歌中,埋藏自己的才华与情感,苟且偷生罢了。
这天,她正百无聊赖的弹着琴,越弹,便越想起灵儿。心乱,手便不听使唤,琴声瑟缩,倒是充满了离愁别恨。芳儿无奈的推琴长叹,却听身后一个人笑道:“便是没有心绪,也犯不着跟这琴怄气,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好?”
芳儿回头一看,却是弘昼双手环抱于胸前,斜靠在门框上,正看着她笑呢。
芳儿见了他,只浅浅一笑说道:“不知道和贝勒驾临,又失了礼数。”
弘昼知道她是跟自己怄气,也不生气,只管笑着:“都说这古琴怡情养性,我看也未必,倒是这几日天气不错,海棠花开的也好,我陪你去看看可好?”
“海棠花?我没那个心情,让你帮我找个灵儿都全无线索,又怎么知道你跟他们不是一气的?整日说自己多么神通广大,跟这的老鸨多么深的交情,如今连一个大活人的死活都问不出,我倒不信!”
“就知道你为这事脑了我这么久!做人可真是冤枉——越是对你好,越是欠你的多!”弘昼哈哈大笑起来,又说道:“好了,我的芳大小姐,如今我想个法子还你点人情可好?”
芳儿眼睛一亮:“你有办法找到灵儿了?”
“灵儿暂且没有线索,若是得着机会让你见见玉儿,你可有兴趣?”
“玉儿?你说的莫不是……这怎么可能?一入宫门深四海,便是她自己的父母家人相见也难,又何况我这样的人?”芳儿眼里闪烁的光芒瞬间就熄灭了。
“你看看,我帮你筹划了这么些日子,谁知你自己不敢冒这个险!”弘昼说着,便大大咧咧的坐在八仙桌旁,自顾自的倒了杯茶,幽幽的闻着,眼睛里却满是笑意,只管盯着芳儿看。
芳儿这才不再赌气,只从琴前起身,笑道:“好了,好了,别卖关子了,到底有什么计策?”
弘昼放下茶,笑道:“这才是我的好芳儿!来容我慢慢的说与你听!”
这天,重华宫外来了两个人,带头的一个英姿勃发,面如冠玉,却又总是流露着一丝纨绔、懈怠的表情,却不正是弘昼么?
看门太监一见五贝勒来了,也忙跑进去通报。
弘历正要出门,去军机处帮忙做些帮父亲分担政务的事,却听说一向少走动的老五这时候跑来了,心里也是差异,便亲自出来接:“呦,五弟!少见呀,不去高乐,怎的想起上我这儿来了?”
弘昼忙抱拳施礼,客套一番,这才笑着往身后一指:“这不,听说福晋又大喜了,我请高人来算了一卦,一准儿是个嫡阿哥!你说这事儿可贺不可贺?”
弘历往五弟身后看去,一个小太监面前捧着山高的一堆锦盒。便笑道:“这是做什么?别说僧道的卦未必可信,便是真的,你这礼也送的太早了些!”
弘昼挥挥手,让那小太监往前走了一步,他随手掀开最上面的一盒:“咱哥俩儿还说这个?你弟弟我别的本事没有,吃喝玩乐千古第一!这些是我费尽心机搜罗来的各地的小孩儿玩意儿,有些好的,便是我们小时候也没见过!可惜我家里的都不争气,要不我还自己留着玩儿呢!”
弘历一看——也真难为这个弟弟,什么天南地北、国内国外的小孩儿玩物,竟是一大盒、一大盒的搜罗了来,简直就是个万国博物馆,看得他也不禁好笑,这个弟弟时不时的搞出点动静来却也总也离不开玩。
于是他便笑道:“既然这么着,就劳五弟费心了!”
他说着一回身跟小太监说道:“叫福晋出来把这些东西收着吧。”
弘昼却并没有轻易就给的意思:“好啊,好啊,那就叫嫂子出来,我得一个一个教她怎么玩儿,要知道这些东西是极用心思做的,光看这摸样,我都不太会玩……”
弘昼不等他说完便道:“好,你慢慢坐着,来人,给和贝勒上好茶——我这儿有事去一下军机处,五弟什么时候有空也该多去走动走动才好。”
说罢,便带着小太监出了门。英琦只看见个他的背影,要叫时,却见弘昼正盯着自己笑,倒也不好意思起来:“和贝勒才来,多要紧的事非要出门不可?便是陪你喝一盅茶也误不了事不是?”
说罢便轻轻纳福,弘昼忙还礼道:“嫂子有身子的人,快别多礼,倒是我今天带了些好玩的,与嫂子解闷。”
英琦扭身看见小太监抱着那么些个大盒子,也笑道:“五弟这是哪里弄来的?也太客气了些……”
“这些东西倒是不稀罕——只有一样是难得的。”弘昼满脸含笑,却是欲言又止。
“是么?那真难为五弟了。”英琦还是淡淡的笑着,亲切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把东西放桌子上吧,可捧了这一路了,倒不嫌累。”弘昼笑着坐下,一副得意的摸样,缺不在乎英琦心里的那份冷淡。
那小太监果然走前几步,把几个礼盒悉数放在了八仙桌上,福晋正要叫人收到内间去,却惊喜的盯着小太监道:“这、这,这不是芳儿吗?怎么还是这样淘气,扮了这幅摸样?”
弘昼道:“就是这一样还算难得——刚才四哥又说我了,得!我也找他去上进上进,看看皇阿玛见着我烦是不烦!”
说罢起身就走了,连头也不回。英琦这才紧走几步想留他喝口茶再走,芳儿轻轻的拉住了她,笑道:“我们说好了,就两个时辰,姐姐倒是带我去见见红玉妹妹可好?”
英琦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好个弘昼,我倒一贯小瞧了他!只是这会子突然带个太监去红玉那儿也不好,你跟我去内室换身衣服再走吧。”
芳儿换过宫女的衣裳,又带了自己从宫外带来的一个锦盒的礼物,英琦另带着些燕窝等滋补品,跟芳儿往红玉修行住的西二所旖旎而来。芳儿见各处皆肃穆异常,哪里有半点儿做姑娘时的欢愉?再想着她十几岁的年纪,便带发修行青灯孤影,真是不堪凄凉。
英琦见她神情悲戚,也知道她所想,便笑着安慰道:“宫里为了防盗才弄得这样萧索,红玉妹妹那里倒也花木繁盛,如今虽是修行的人,倒也因为皇上重视,还算是没吃什么苦。我们再如何担心,但这毕竟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既然劝不住,也只好随她心意了。”
一面说,一面便带着芳儿往静修之所的东禅堂来。红玉听见福晋来了,放下佛珠等物起身出来,笑着往里让,英琦并不说破,只是笑而不语。芳儿却因几月未见红玉,如今见她缁衣素颜,又消瘦至此,早就留下泪来。
红玉原是觉得英琦笑的古怪,这才注意到她身后那个哭得泪流满面的宫女竟然是芳儿姐姐!惊诧之下,又怕给外人看见,忙往里让。三人在红玉静修的耳房内坐下,芳儿才拉着红玉的手问道:“才几个月,怎么就清减至此?是不是受了好些苦?怎么刚进来就出家了?究竟是什么事得罪了皇上?”
她这里连珠炮一样的问着,还没等红玉答话,只见秋纹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两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进来献茶——原来她早看见是芳儿化妆混进来,便不等红玉纷纷即泡了茶来,一进来又听见芳儿连珠炮似的问话,竟连答话的缝隙都不留,就笑起来:“芳儿小姐还是这么个急性子,要是你能天天来,只怕我们小姐就不会这么清减了呢!”
红玉也笑道:“偏是芳儿姐姐这嘴,多少烦恼,倒是你一说,就都忘了……可巧我这几天开了坛旧年蠲的雨水,又得了些好茶,我这里正在想不得与你们分享,你便来了,可见菩萨还是保佑我的。”
说着,便自己坐在自己日常的蒲团上,亲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准备另泡一壶茶,见秋纹还在旁边伺候着,便笑道:“我们吃几杯梯己茶呢,你去门口看着点儿吧。”
二人都笑道:“原以为你在这里又要以泪洗面,却不想如今静修了,倒也还好。”
红玉笑而不答,只是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红玉便斟了一杯,递与英琦。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盉”,红玉斟了一被递与芳儿,自己仍用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
芳儿拿着杯,闻了闻,才笑道:“如今茶还未喝,只这古玩奇珍,就知道我是个俗物了。”红玉笑道:“什么是俗物?不是我说狂话,只怕这宫禁之中未必有不俗的呢。”
芳儿也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红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便叹气道:“你们若得常来才好,镇日价对着这些又不会说又不会动的金玉珠宝,又有何乐趣?”
说罢执壶,只向各杯内斟了,芳儿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问道:“这也是旧年的雨水?怎么这样好味道了?”
红玉听了也不禁摇摇头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年前我在家里那几株红梅花上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如今进了夏天才开了,正巧你们又来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芳儿、英琦见她这么说,便也想起当日芦雪庵“遭劫”一事,当日之乐虽还犹如耳边,却怎知当日几人早已生离死别、天各一方,一个和硕和惠公主远嫁边陲,一个红玉已成世外仙株,英琦伴着弘历空有表面的风光、芳儿却无名无分的陪着落魄贝勒弘昼,更别提如今整日醉生梦死逃避世事的曹雪芹……
众人唏嘘不已,便只默默喝茶,芳儿满肚子的话,如今也化作乌有,再也问不出一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