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泣血填就《葬花吟》
几人沉默半晌,一起品味着手中的茶——都说“茶喝三道,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若轻风。”可她们三人的茶,却是都没来得及好好品味第二道,便都已往事如风了。
还是芳儿一派爽朗作风,喝罢了茶便笑道:“我好不容易混进来,如今看见红玉妹妹,虽是不忍,但也宽心不少,想当日海棠诗社胜景,如今竟不能相见……倒是妹妹带我们看看你这里可好?”
红玉原也想托她带点东西去处,见如此说,便笑道:“小地方,唯勤打扫着,倒也看得过去。”
说着,便起身引她们往后院而来。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芳儿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红玉,红玉,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父母兄弟,而我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而我又非佳人,何命薄于此!”
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见红玉回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大家一跳,芳儿冷不防的,看清了是只鸟,也不禁笑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
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芳儿笑道:“这可是家里带来了,还念着雪雁呢!倒比人还长情些。”
红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问秋纹道:“添了食水不曾?”
秋纹还未及答话,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红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几人听见这鹦哥的语气都笑起来。秋纹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它都记下了。”
英琦也笑:“这屋子的主人雅致,连养出的鸟都与别处不同!可见是人杰地灵了!”
芳儿也笑的快流出了眼泪,半天才止住,问道:“看它那眉眼,和叹气,倒真是没辜负妹妹这样好生的喂养,只是刚才听它念的诗句有趣,又不像是我们原先做的,难不成你清修之中还做了这样好诗不成?”
红玉听她夸“诗好”,便心里喜悦起来,脸上微微笑着,只令秋纹将鸟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秋纹端来药,笑道:“今日贵客在此,就别把这药又混过去了,你们不知道我们家小姐,这药断断续续的总是不肯好好吃……”
她还待再说,却见红玉使个眼色,只得将后面的话又吞回肚子里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正是谈诗论画以逼暑热的好时候,红玉便将素日所喜的诗词拿出来给两位姐姐看,自己却只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自己喜欢的句子也教与它念。
英琦只听得:“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之句实在清雅动人,便笑着道:“这一大本子诗,可都是妹妹这几个月做的?本就是诗翁,如今这样刻苦起来,我们更不能望其项背了!”
红玉笑着:“诗翁可不敢当,只是现在才知道何谓‘为作新词强说愁’,如今写诗倒成了比吃饭、睡觉还简单的事……”
芳儿听她又陷入感伤,便忙打岔:“咦,我偷着混进来,竟在这里明目张胆的坐着,若是皇帝突然来了,可怎么好?”
红玉被她一打岔,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姐姐可真会抬举我,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还会有谁一时兴起竟想起我来?别说皇帝勤政的很,且说如今得了那些个好丹药,又得了那么些秀女,阿弥陀佛,便是我不念经,他也想不起我来!”
一席话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却又总是那样的凄凉。
芳儿看着窗外的日影,想起与弘昼之约,便也不好多坐,只得起身道别:“既是这么着,那我得着空便想法子进来瞧你,只是今日却必须走了。”
红玉依依不舍的,又不敢留,只得红了眼圈道:“你等等,前儿正好抄了遍《葬花词》,你们既然喜欢,便带了去吧。”
说着自己到桌上,从镇纸地下拿出一副字来,珍珍重重的交到芳儿手里,芳儿也感到此托付之重,要知道从宫里带出只言片语是多么的不容易——展开手里那张素笺,只见娟秀的字迹却如字字泣血,只见上面写道: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捧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芳儿见了不觉痴倒,心想:“这才几月没见,竟写出这样的诗来,且如今虽身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脸上却是不露声色,真真是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疼啊!”想罢,嘴上也不多说,只将来时的锦盒腾空了,仍将这素笺放在底下,这才跟英琦告辞出来,红玉依依的送了老远,却因如今缁衣静修又不便出门,只得倚在门边,一直看着她们的背影,直到背影都已消失的很久了,她才叹一口气,紧闭了院门,又独自回去打坐了。
却说弘昼,仍在英琦处接了捧着锦盒的小太监——芳儿出来,心里暗笑:“这小太监果然俊俏,更有女装时所不具备的美丽。芳儿却是若有所思,全没注意弘昼的表情。
及至上了车,两人在马车里一颠一颠的,弘昼近看芳儿,更觉得越看越舍不得,便突然拉了芳儿的手说道:“芳儿,我已经打通了门路,帮你寻了个知县认你做女儿,等我都办妥了,便来赎你可好?”
芳儿楞楞的抬起头,一脸迷惑:“赎身?为什么赎身?现在不是挺好的么?”
“傻丫头,那是个什么地方,终究不是个了局不是么?”
“了局?人生的了局都是个死,在哪里死有什么不同?”芳儿幽幽的说着生死,竟像是全与自己无关。弘昼也是心里咯噔一下——原以为安排了芳儿来看红玉,她一定高兴,谁知竟看出毛病来了,一时又想不出话来回转,只得憨笑不语。半天才说:“这几年我思前想后,才找出这么个法子,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心?”
“我一直以为我知道你的心,可是这么多年,我竟也是不再知道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才相信?”
“并不是这样。”芳儿忙拦着怒火中烧,要“掏心掏肺”的弘昼道:“并不是我怀疑贝勒真心对我好,只是经历过生离死别,芳儿已不知道‘人世间情为何物’,有时候真情就像手里的一把细沙,你越是抓的紧,越是留不住。我不过是一粒微尘罢了,何劳贝勒如此用心?”
“这话说的?我何时看轻过你,便是家里的福晋、侧福晋,我也不过碍于情面敷衍一下,整个心不是都在你身上?大热的天,劳什子玩意儿弄了一堆,不过借个故带你进宫……要说平常我躲都躲不及他们,偏是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却这样!若是人人都这样,活着还有什么趣?”
“你别这样,若是这样,我更不知道该如何与贝勒相处了——我们也算是相识于为难之中,若是再这样说,只怕连朋友都没得做了——你再帮我个忙,先去找了曹霑来可好?”
弘昼泄了气,只嘿嘿的冷笑道:“我倒好,放着多少事不做,偏偏上杆子求着你,给你当个跑腿的小子——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芳儿莞尔,弘昼也憋不住又笑了,多少辛酸便在这笑声中又被暂时的掩埋了起来,只是明天——明天又将怎样?但这些芳儿都暂且顾不上,她眼下最紧要的任务是找到她的霑哥哥,把手中这烫人心扉的字字句句交到哥哥手里,要知道那时候从宫里私自夹带,又是这种诗文字迹,那可又是一项死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