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曹頫见了眼前这穿着戏装、画着油彩,还一身酒气的曹霑,早气的七窍生烟,厉声喝问道:“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子都是和贝勒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
曹霑被他喝骂的一头雾水,只记得和最前是与子都票戏来着,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为何,岂更又加‘引逗’二字!”
那王善保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子都如今在哪儿?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
曹霑连说不知:“今日原是去给和硕理亲王助兴,并未做什么不妥之事。”
王善保却不依不饶的冷笑道:“现有据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未曾与子都做过什么不妥之事,前日贝勒刚送给子都的那条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曹霑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低头一看,更是目瞪口呆,玩空心思的回忆半天才说:“我原是喝醉了出来的,记得路上似乎与子都同车……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
王善保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起身,又是倨傲的一拱手,便忙忙的走了。
曹頫此时气的目瞪口歪,一面送那王善保,一面回头命曹霑道:“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
一直恭送那王善保远远的去了,他才回身。厅里的曹霑自打听见曹頫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多凶少吉,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信才好,偏生跟前也没个人,连日日跟着自己的小厮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总算见到当日住在这里时用过的一个老姆姆出来,曹霑便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她,说道:“快去老太太跟前告诉:老爷如今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
正说着,却见曹頫气的面如金纸正往里走,一边大喝:“快拿曹霑来!”一面说一面便往里边书房里去,喝令众人:“今日若有人敢劝我,我便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这孽障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也免得招惹这上辱先人、纵容逆子之罪!”
众家下人等见曹頫这个形景,便知出了大事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曹頫此时气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竟已是满面泪痕,一叠声叫道:“拿曹霑!拿大棍!把各门都关上!若有人敢去老太太处传信,立刻打死!”
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将厅上那个绑得跟粽子似的曹霑推搡着送至曹頫面前,曹頫一见,眼睛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曹霑按在长条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曹霑从小到大本是从未受过这个,早疼的不行,先前什么王府票戏之趣,酒后恍若仙境之语,迷惑中仿佛与红玉重复之幸,此时统统浮上心头,如同万花筒里的乱象一样,在自己眼前漂浮,实在是搞不清是真是幻,竟连疼也忘了喊。
曹頫见了,便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人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曹頫早就红了眼,多少年的郁闷不平、胆战心惊全都喷薄而出,哪里还收的住?一面扬手还要打,一面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惯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他曹公子的大名?明日真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知道气急了,忙又退下,只得觅人再去送信。
马夫人先得着信儿,也顾不上先回李老太太,只得忙穿衣出来,坐一辆轻快马车飞奔而来,进来见是这般情景,也不顾避嫌,冲上来便抱住曹頫手里的板子。
曹頫见寡嫂如今这幅摸样,他也有些清醒了,便扔了板子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说罢颓然坐于椅上,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马王夫守寡十多年,最是一门心思都悬在这遗腹子身上,自打红玉入宫那日起,儿子身上的变化她并不是不知道,便是他日日吃酒、票戏之类,虽在那时候是极不妥之事,但心疼孩子,她也并未深管,如今听见说是贝勒府捆着送来的,自知是闯了大祸,便哭道:“这孩子虽然该打,但请二爷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这孽障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
曹頫原是为着照顾两代寡妇而由先帝亲自挑出来过继来的,没想到才风光了几年就遭此大劫,这四五年的苦日子熬下来深知大家都是不易,且这曹霑是正经的独苗,自己虽也有一两个儿子,可那毕竟是隔着一层,如今这个事儿要是真闹出人命来只怕还真是不好收场,只不过这个曹頫正是被雍正批做“原不成器”的,遇事刚愎自用,且对皇权畏之如虎,今日这事,若不是贝勒府弄出来的,他也不至于吓破了胆……因此思前想后,仍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才好。
马夫人却只管抱住已被打得晕死过去的儿子哭道:“二爷虽然理应管教这孽障,可看在我如今已将进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若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若他死了,我们娘儿们也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我陪着他也有个依靠。”
说罢,她便趴在曹霑身上大哭起来,曹頫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身子往后一靠,也是泪如雨下。马夫人抱着曹霑,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来看,只见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又想起早死的大儿来,便哭的更凄惨了。
这里闹腾的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
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儿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曹頫听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老太太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曹頫擦了泪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大老远的,何苦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
李老太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才厉声问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是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
曹頫听这话直指自己的过继身份,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今日替大哥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且这中间夹杂着违禁的话,母亲这样问,叫我做儿子的如何禁受得起?”
李老太太自他过继来本是从没教训过他,也没跟他红过脸,如今听见他这样说,便啐了一口,斥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天佑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他是为着光宗耀祖?我们家不稀罕这个!”
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曹頫听见这话,知道自己实在是鲁莽的厉害了,忙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
李老太太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他,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这一群孤儿寡母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
说着便喝令下人去看轿马,一边说:“我们孤儿寡母的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一边看着曹頫的脸色,这边李老太太又叫儿媳妇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天佑年纪小,你疼他一场,他将来人大心大,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
曹頫听说,知道是说自己九岁过继来,便继承堂哥官爵,又深的继母的疼爱之事,如今说来更是字字诛心,忙跪下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曹頫实在无立足之地。”
李老太太怒气未消,只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
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南京去,曹頫苦苦叩求认罪不果,倒是曹頫的妻子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便指着曹頫骂道:“糊涂东西,怎么下得了这样狠手?也怨不得母亲生气、嫂夫人心疼!”
说罢,她又紧着吩咐下人们:“如今打的这么个样儿,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先送进上房,赶紧请医生来调制要紧!”
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曹霑抬放凳上,随着李老太太马夫人等进去,请医调治,一时间这里也是忙的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