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芳心暗许余波未了
彼时曹頫见母亲气未全消,也不敢自便,只得硬着头皮也跟了进去。再看看曹霑,果然打重了。偷眼再看看马夫人,这会子只顾着坐在儿子床前哭诉:“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
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究竟要怎样才肯丢开手!”
曹頫听了,便知道是王善保走时,悄悄说的那几句话——若不是王善保特意的说,如今曹家小爷四处去宗室家饮酒票戏,先不说这些子侄中谁该走动,谁不该走动,便是平郡王府中那个刚入宫的小姐的小名儿,那也是在那种场合轻易敢说出嘴的?还好是我们和贝勒听见,若是有异心的人,只怕这会子早抓住他们曹家的小辫子了!若不是牵涉到一家大小性命攸关的事,自己能这样下狠手的么?
本来他见了李老太太那一闹也就灰了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如今想起这些,又冒了一回冷汗,想着先劝住继母,日后还得将此事细细说与继母听,筹划个办法保住一家人性命要紧。
其实李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却并不是糊涂人,孙儿这几个月的变化她早也看在眼里,先是知道平儿懂事,以柔情劝导,似乎有些见效,只是隔了几日便发现这孩子似乎是完全变了个人,他在外头之事便早就吩咐平日跟着的小厮日日回报的,如今曹頫这一大动干戈,其中原委她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只是刚才实在情急,才说出曹頫这些个不是来,如今见他垂手站着,也不敢劝也不敢解释的,倒也怜悯他不易,只含泪对他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
曹頫听见这样说,方躬身退了出来,叫了自家夫人过来,另谋他法好去劝谏一下这位刚毅的继母与那苦命的寡嫂。
少爷的伤势太重,一时也挪不过来,众人在蒜市口这几间破房子里照顾了半日,天色已晚,这里又十分局促,见少爷伤势已经稳定下来,这会子又迷迷糊糊的睡了,夫人只得苦劝老太太回去再想办法,只留下我一人在这里服侍。
我见他这样原是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又插不下手去,如今他们都散了,少爷也睡了,我却明白究竟出了什么天大的事,让这过继来管家的二老爷能下得了这样的死手?
趁着少爷睡着,我找了跟少爷的小厮们来细问:“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们怎么也不早来透个信儿!”
那小厮被人骂了一天,哭的嗓子都哑了,急的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王府一个戏子的事,中间还夹杂什么什么违碍的话,好像是哪位姐姐的事,但究竟是什么却没人知道。”
我就奇怪了,少爷的事一向不由二老爷过问,如今这事怎么闹到这步田地?便问道:“老爷又是怎么得知道的?是谁的嘴这么长?”
小厮道:“那戏子的事,多半是外头常子啊一处吃酒的大爷吃醋,又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听说是被拿住了短处,绑了回来的呢!”
我心里只觉得五内俱焚,一口热气直往上涌,却不好表露,只得回身,又替他端水擦汗,又敷上药膏,调停完备却看着总也见好,心里急得早将这一日还没吃饭的事忘了,想着英琦说过一种特效的棒疮膏,想去要来,却看看时辰实在是太晚了,只得作罢,可就在我在屋外徘徊着又不敢去打扰英琦的时候,却见二老爷曹頫上了小轿,我忙追出去,只听见说声去平郡王府,便已走了。
这大深更半夜的,他又过去做什么?我虽十分不放心,却又不好再追了去,这一夜过的煎熬,竟是一夜没睡,只坐在少爷榻前,心不在焉的给他扇着扇子,直到后半夜才听见二老爷回来的声音,偷偷去瞧时,老爷脸上已无白日的盛怒,却是脸色蜡黄,一脸的憔悴,仿佛一晚上竟老了十岁一样。
究竟少爷这是出了什么事?我却只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似的紧张与恐怖。
正寻思着,却听见少爷叫口渴,我忙走来少爷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
他却只叹口气说道:“早晚有这一天,如今发作了,倒省的天天悬心。”说着,便又轻轻伸手,往袖子里找什么东西。
只是这一动,又疼的咬着牙叫“嗳哟”,我忙止住了他,说道:“腿上那半段都青紫了,且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能不疼么?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他却未理会,只说:“帮我上袖子里找找,像是有封信塞在里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必必是为着这个才要命了,忙伸手帮他找,暑热天里的,本就汗多,加上那顿板子,素笺上早就沾满了汗水,潮乎乎、皱巴巴的揉成了一团,少爷却眼尖,一眼便认出纸背透出的字竟是红玉的字体,忙伸手过来就抢,抓在了手里,却用不上力气,颤颤巍巍半天也打不开,早就急出了一头的汗。
我看着不忍,虽是知道必有大违碍的,却只得笑道:“多早晚不能看,半条命都丢了,还这样!”
说着便拿过来,替他展开了铺在枕头上,少爷趴着,硬挺着看了,泪珠儿又扑簌簌的落在那张纸上,他半天才回过神来,咬牙倒在傍边,才说道:“不知道谁暗中传递的,倒是有心,只是这汗水、泪水的,玷污了她的字!快帮我收了吧。”
我见了他这样,也知道为什么会有今日之一难,原来我悬心多日之事也是为此,真真是造化弄人——我粗略看了看,果然诗句更美,又早没有“口齿噙香对月吟”的那份恬淡,只剩下“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苦楚,和“他日葬侬知是谁”的凄楚……连我看了亦是鼻子一酸,再回头想想,少爷今日是堵着嘴打的,本就积闷于心,如今再看了这个,可别再落下什么病,知道劝也没用,只得出去吩咐厨房给弄两剂发散了药,又弄了大半夜才伺候他又睡了。
我却只捧着那张字呆想——真不知宫里的红玉,今夜是否又对月长叹,她又怎会知道外头的这个,为着她,竟快把命都丢了呢?
第二日一早,我们正张罗着给少爷熬药,内服外敷,忽然听丫鬟们说:“芳儿姑娘来了。”我听见,顾不得一夜未睡又没时间梳洗忙迎出来,只见芳儿手里托着一盒儿丸药走进来,虽好久不见,也顾不上客套,只对我说道:“等会儿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
说毕,便递给了我,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
我心里疑惑,这闭门教子之事如何传得这样快了?刚问了句:“姑娘是从哪来得来的信儿?”
便听身后一人回答:“已经好了,快请妹妹坐。”
芳儿见他还能睁开眼说话,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于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
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
少爷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却哪里知道,为着这一通风波,芳儿已是与弘昼闹了一夜。
原来那日芳儿与弘昼护送曹霑从平西王府一路回京,路上又不小心打伤了弘昼,本是心里十分歉疚的,本想办完了这些个事,再好好赔罪的,谁知倒了贝勒府门口,弘昼单让子都进府,自己却叫来心腹王善保,告诉他带着曹霑直接去蒜市口他叔叔家里,只说曹霑勾引贝勒府最得宠的戏子才弄成这样给送来的。芳儿原在车内帮曹霑松绑,偏又怎么都叫不醒他,正拿着红玉的字想着这时候给他还是等他醒了再给,却听见弘昼竟然用这么恶毒的计策对付自己的霑哥哥,早急红了眼,下车来质问。
谁知弘昼也不避讳,只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痕笑道:“和贝勒再不济,也不是叫人白打的不是?我又不舍得对付你,只好找个臭男人来顶罪,你若心疼他,便快点来赔罪就是了。”
说着一挥手边让马车跟着王善保先走了,芳儿拦不住,只得跟进府里,找弘昼理论。
进了小花园,她正气鼓鼓的往弘昼的小书房去找他,却冷不防背后给你重重的拍了一把,正没好气,回头看时,却是嬉皮笑脸的弘昼,芳儿怒火中烧,劈头问道:“我们相识了这些年,却全未料到贝勒是这样小肚鸡肠之人,芳儿做错的事,你只管寻我来便是,何苦拉着一个霑哥哥不放?我知道你心里放心不下,不过我告诉你,虽然我不肯做你小妾,却也全部是图着我霑哥哥什么,你如今竟然做出这样另我不齿的事,芳儿自知身份低贱,可即便是我这样低贱的人,也看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