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家阖府上下欢呼雀跃的模样,我们要再说什么“可惜了儿”之类的话,倒像是寒酸喷醋,但想想雍正皇帝的薄情寡意,我们是不敢奢望英琦姐姐得圣眷恩宠的,再说,此时的雍正早把求道炼药当成了自己的命根子,再娇艳的鲜花也是插在……
哎!不敢说了,还是先找回我们公子重要。
寻了半日,才在富察家后墙根儿底下看见我家公子,微仰着头,看着那院中一颗歪脖子树发呆,树下有一汪水流出,落叶、花瓣顺水而下,公子弯腰捡起一只落花,抬眼正好看到我,许是怕我担心,他只微微一笑,说道:“也不知是谁这么促狭,摘下这么好一朵儿花,却不知爱惜,就这么丢在水里,虽然眼见着这里干净,但还不知道要流到什么肮脏地方去,真是可惜。”
说罢,他竟先于我走了。
想那水源来处,正是那年一起赏花、游船之处,多少诗与酒,多少花与笑,都付诸东流。
我在这里遐想,水的那头,英琦姐姐竟也站在当日亭下,翻看诗稿,少女时代的美好就要离去,这一刻凡尘俗世的恩怨一时又忘在了脑后,只想着花前月下曾经的美好,一时笑,一时呆,一时依柱长叹,一时又望水幽思。
家下人等知道小姐一朝成凤,自是一概不敢打扰。
突然,一行诗句落入英琦眼中:“珍重芳姿昼掩门”。
她的心突然一惊,这些平日里闺房中做的玩意儿怎么会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她突然感到背后一丝冷风吹来,冷不丁的在阳光下打了个冷战。呆了片刻,又看手中诗稿,可否有什么违逆、不妥之处。还好她向来谨慎,即便兴头儿上,也不会说什么不和礼仪的话。心下甚是宽慰,刚刚放下点儿心来,目光却突然落在哪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上,只这一句就又惊出她一身的冷汗来。
要知道当今皇帝可是最忌讳身边的人有荣宠之心,更何况是“直上青云”之志?
这一瞬间,英琦心里所有美好的回忆与憧憬都跑了个无影无踪,曹府老爷在尘土飞扬的街上带着枷锁唇齿爆裂的模样、霑哥儿手里的水碗被一脚踹开,接着那顿响亮的耳光和皮鞭声突然响彻她的耳畔……伴君如伴虎的诅咒这才在她头脑里惊雷一般的炸裂开来。
她木然的回到自己的闺房,木然的找出一只冬天用的炭盆,又木然的用火折子点了那些年她们一起做的诗,一个人看着火光冲上来,这才觉得自己的心头微微的暖了一丁点儿。
侍书等丫鬟婆子原被夫人叫去问话并嘱咐些宫廷规矩,远远的回来,却见小姐闺房里升起一团火焰,吓得侍书不顾一切的冲进来端起一盆子水就要往火头上浇去,幸好英琦反应快,一个箭步就拦在了侍书跟前:“别慌张,是我自己烧掉些早些年闹着玩写的陈词滥调,原没什么要紧,是我自己唐突了,弄得这么大股子的烟火,倒叫人笑话了去。”
侍书低头看时,小姐的手稿早已化成灰烬,心里虽也觉得可惜,但听小姐这么说,也无可奈何,只笑道:“小姐也太促狭,大热的天,亏你找出这火盆子,什么不要的字儿啊、画儿的,只说一声,交给我们去烧就是了,弄的闺房走水了似的,跑的我闪了腰!”
英琦也对屋外一众婆子丫头笑道:“今儿这也算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再别上夫人跟前说去,都散了吧。”
直到看着众人都走了,主仆二人这才相视一笑,又都各自去想心事去了。
因为打小儿伺候英琦小姐,这次进宫侍书自然是陪着去的,往后哪里能像在家里半个主子似的逍遥自在呢?正想着,前头夫人跟前的大丫鬟司棋撒着欢儿的跑进来,这自打进这个门儿来就没见过的,连小姐都惊得脸上变色,赶忙出来问道:“司棋姐姐这是怎么了?”
司棋顾不得那么许多,只管叫道:“小姐大喜,皇上来赐婚了!”
一听这话,英琦心里最大的石头早已落地,因此脸上到也平静,微笑着:“即这么着,姐姐只管走来说话就是,这样倒叫你吓了一跳。”
后面这么乱着,英琦和侍书心里却是高兴的,一来赐婚亲王贝勒的,至少年龄相当,二来,那儿也不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不需要随时谨言慎行随时要担心掉脑袋的。
话虽这么说,前朝之事出来时候不常,因此这赐婚之事也是要命的大事,若真指给了前朝八王爷那样的皇子只怕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想到这里,英琦带着侍书、司棋悄悄往前厅而来,却并不进去,只躲在内里屏风的后头,瞧自己的命运将如何书写。
只见一位器宇轩昂的大臣携一众命妇并几位老者正与父亲襄事,不一会儿,又见父亲蟒服朝珠的穿戴上出了门,说是往乾清门领旨。送了老爷及一众大臣、命妇出门,夫人这才转入内室,从屏风内拉出女儿来,笑道:“真是天大的福气,竟然指给了宝亲王!”说罢,竟是老泪纵横起来。
其实,这个宝亲王虽然没有被立为太子,但是连路边的草民也都知道将来这大位是跑不出宝王爷的手掌心了。且这宝亲王风流倜傥年方17,正是比英琦只大着一岁,这可不是天作之和?
话说这李荣保自打知道这信儿,人就有点晕乎,一路赶往乾清门,一路上却觉得脚下如踩着棉花一样,远远的望见宫门,他赶紧偷偷扇自己一个耳光,这才觉得片刻清醒起来,因此整装肃立,在北面跪着领旨。不一时,保和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张廷玉亲携圣旨至西面传旨道:“今以富察氏女作配皇子弘历为福晋。钦此!”
李荣保听此言,立即三跪九拜,谢恩不止。张廷玉这才将脸上改了和善之色,忙双手搀扶起来,连连道喜。
此时,富察氏英琦要嫁与宝亲王弘历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
我们家少爷听得这样,也觉宽慰很多,又常听表哥福彭说起与宝亲王伴读时,弘历为人还算和善,坊间盛传他自幼聪明,五岁就学,过目成诵。且皇家家学极严,虽未见得名师高徒,但一直以来跟着的名士确实有些风骨。
半夜里,少爷睡不着,偷偷的起来,研了墨,挥毫写下:“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写罢,吟诵两遍,又悄悄于屋外烧了,这才回来。虽是一夜未睡,但也再不敢起身,生怕再给多事之秋再添烦愁。
过两日,又逢吉日,听闻内大臣、侍卫随皇子诣福晋家行文定礼。一时之间万民闻风而动,都想一睹宝亲王风采,因此英琦姐姐家门口一早就被挤的水泄不通,虽有侍卫们清场开道,但其盛况亦一时传为佳话。
福晋父李荣保远远听得小厮来报,早就着采服迎出门外,只见宝亲王弘历身着吉福,面如冠玉自带威严,果然是仪表堂堂,老头儿瞬间高兴的有点不知所措,幸而旁边早有老练的太监悄声提醒,这才升堂受拜,作为福晋的父亲,李荣保如坐针毡的接受完宝亲王的拜见,立即答谢,依旧是要三拜,这才算是行完了礼。
由宫殿监督领侍苏培盛引领着,又见福晋母亲亦如之前一样。差不多一顿饭的功夫这才拜完辞出,福晋父李荣保送出大门外。于万民遥望中行完了纳采之礼,所赐福晋父母仪币、服饰、鞍马等物颇为丰厚,引来万民啧啧赞叹。后来,我才在英琦姐姐家的礼品单子上看到了这场皇族婚礼的彩礼:金约领1副、大小金簪各3支、金珥6个、金钏4个、金衣钮100粒、银衣钮200粒、制衣用貂皮104张、制帽用貂皮3张、制被褥用狐皮250张、水獭皮7张等。此外,赐福晋父金、银、狐皮、貂帽、金带、佩饰、靴袜及马1匹;赐福晋母金珥、狐皮袍、獭皮和马1匹……而这些都只是定制之内的礼物,其它又还多有赏赐。
我知道少爷心中酸楚,这日特意陪在少爷身边,一起在问刑衙门伴着老爷受罚,往日奚落我们、朝我们仍东西的刁民都已经去看热闹了,老爷也知道英琦小姐今日下定,万民都去围观,因此我们到都安静着,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提起表小姐的这门亲事。少爷后来在他的书里,写了很多盛大的场面,甚至是省亲、丧事……但惟独没有写过一场婚礼,他不是错过了这场盛大的婚礼,而是这场盛大的婚礼是他这辈子最不愿意提起的悲伤往事。
婚礼那天吉时,銮仪卫队护送彩舆而来,又是我们不得不看的风景:只见内务府大臣率属下二十人、及护卫军四十人至福晋府第前奉迎。一时间鼓乐喧天,彩舆抬至堂中方停,早已经打扮妥当的英琦姐姐由侍书等贴身丫鬟扶出来,夫人自有万般不舍,也不敢表露。
只听女官告一声:“升舆”,李荣保及夫人这才带着家人随轿而出,依依惜别。扈行女官跟出大门乘一匹高头大马随行,远处观礼的一众民众早被这繁华胜景惊呆,自是多年传为佳话。
一行人至紫禁城门外,众人均下马步行随舆入,至宝亲王居住的毓庆宫门口方由女官引导入宫。此时的英琦,虽偷眼从大红的盖头下偷瞧,但心里早就被幸福填塞满了,当年吟诵“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时,又岂会想得到自己还有这一番风云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