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女的事历来由户部主办,早早的就由户部行文八旗各都统衙门、直隶各省驻防八旗及外任旗员,将适龄备选女子呈报备案。每届入选日期,均由户部奏准,然后通知各旗,具备清册,准备入眩引看之日,秀女们都在神武门下车,按顺序排列,由太监引入顺贞门,让帝后们选看。因此,这选秀之事,只要身为旗籍女子,就逃无可逃。
这年初夏,已近选秀之日。我家雲小姐因家里坏了事儿,已经失去了选秀的资格。富察氏府中却是一派繁忙景象,我们常见少爷对着英琦姐姐家的方向长叹口气,又要去照顾二老爷带枷。这木枷也叫枷号,始于晋代,沿用到清代历史已经长达一千五百年之久。这些年坏事儿的人家不少,我们经常能在闹市、马路、驿站上看到戴木枷的男女犯人,这古老而又落后的传统刑具在康熙八年年规定:应该枷号的犯人所戴的枷重达七十斤,长三尺,宽二尺九寸,头两日二老爷还能支撑的住,后几日,即便那么顾忌体面的人,也只能斯文扫地狼狈的躺在地上受刑了。
少爷常在问刑衙门边上伺候着,虽万箭穿心想替老爷受过,奈何国家法纪如此,也只能在老爷极渴时偷偷喂俩口水喝。
少爷和英琦小姐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见了他们作为发小儿的最后一面。那天,当宫女的马车经过的时候,老爷正张着干裂的嘴,痛苦难耐,而少爷却因为被主事官发现了他偷偷给犯人喂水而被抽了一顿鞭子,英琦小姐在车上伸出头来,焦急的张望,我能想象的出,她是多么想拥有一股力量,一股能救我们于尘埃中的那股力量。
少爷因为慌张和羞愧,都没能好好再看英琦姐姐一眼。他们这辈子的缘分就这样狼狈的终结了。
转过几个街角,再往前走上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中间映衬着红漆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显示出一股威严之气。
英琦正沉浸在刚才的悲痛之中,自打从家里送出门,一直都是高高兴兴充满憧憬的。却不想在路上看到昔日比自己家还要圣眷荣昌的曹家在光天化日之下受这等羞辱,这是她们平日在深宅大院之中做梦都想不到的情景,一时之间只觉胸中一片气海翻腾,几乎不能自制。正自想着,秀女们乘坐的马车已进了西边角门,户部早有官员在此安排,一溜儿的小轿早已在此等候。
秀女们下车,由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嬷嬷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太监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嬷嬷步下尾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太监们先退出去,众嬷嬷才上来打起轿帘,扶秀女们下轿。一路上竟是丝毫不闻人声,连一声咳嗽全无。
英琦扶着嬷嬷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转入一间正房大院,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宫女,一见她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又有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秀女们到了。”
原来这选秀每日选两旗,以人数多寡匀配,不序旗分也。挑选之前一日,该旗参领、领催等先排车、递名册。如挑正黄、镶黄两旗,则正黄之满、蒙、汉分三处,每一处按年岁册分先后排定,然后车始行,最是乱不了规矩的。
应选女子们在顺贞门外恭候,有户部司官在彼处管理。英琦偷眼看去,之间一年老太监按班引入,每班五人,进去的时候长短不一,时不时的听见一两句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没法听的分明。
正想着,老太监已至自己面前,轻轻一挥手,自己这一班的五个就低头轻手轻脚的跟着进去了,大殿之内人数众多,却只听见钗环轻轻碰撞的声音,她们几个并不敢抬头看看都有谁,因进宫之前已有交代,所以几人立而不跪,低头用全副身心听着前方传过来的任何一点儿动静。
“恩,我看这几个女孩子倒挺中看,尤其这份端庄难得!”
一个中年女子沉稳中不乏俏丽的声音传来,英琦心道:“听这声音、派头,应该就是皇后乌拉那拉氏了吧?这位皇后向来以贤德著称,亦是为皇帝登基立下大功的,如今这声音听来还是发自内心的亲善,真是不容易。”
正自胡思乱想,已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加入,随只是低声与皇后耳语听不真切,但英琦却听见自己那颗小小的心脏已是“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因此轻轻的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下来。
“富察氏,英琦,你抬起头来!”又一个略尖细的男声想起,该是宫殿监督领侍苏培盛吧?出门时,家人特意交代过,已经打点过这位当朝最受荣宠的公公,既这么着,总不会被不小心拿住错处吧?
这么想着,英琦忐忑的心情略微放松下来,她提醒自己保持嘴角的微笑,慢慢抬起头来,眼神平和而坚定,即便遇上了龙榻上威严瘦销的天子鹰一样的眼神,也没有丝毫的退却。
“这是咱们满洲正黄旗的女儿?武英殿大学士马齐的妹子?”
雍正并没有直接问话,而是向苏培盛连续抛去了两个问题。
“回皇上,正是!”
苏培盛深知雍正为人刚愎自用,生怕落入别人预设的陷阱,因此要帮哪家的孩子,他就用最简短的语言,以免言多必失。只他这手上功夫最是了得,一边说着,一边已是高举托盘,将这五个秀女的牌子呈上。
当意者,主子自当留下名牌,谓之“留牌子”,但凡留了牌子的,才有资格择日复看。
一般来讲,已雍正这面冷心硬的性格,选秀女之事,他倒从来不上心,这也是第一次亲临首轮选秀,因为这次的选秀在他看来还有远比选美女充斥**重要的多的意义,只是当时知道皇帝心意的人并不多。
苏培盛的托盘停在空中很久,连伺候雍正已长达5年的苏培盛也突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压力,额头上不禁冒出汗来。要知道,在宫中,就是这么点儿小事儿,一旦让皇帝看出了你有什么倾向性,你有左右他意见的图谋,那是随时要掉脑袋的!
苏培盛想到这,略缩回了点儿手里的托盘,用眼角微微瞟向皇后,像是询问要不要撤出这班宫女。皇后见状,只是微微一笑,回头向钮钴禄氏笑道:“妹妹来了这半日也没说话,是不满意这次的秀女吗?”
侧边坐着的一众华服艳饰的嫔妃中这才有一人站起来,微一行礼笑道:“那里有‘不满意’之说,实在是今次入宫的秀女们个个儿美艳,又都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我见一个爱一个,这次的几个,我更有说不出的喜欢,瞧瞧这个英琦,妆淡若无,衣衫也不见华贵,却更衬得她面若桃花,让我想起20年前第一次见到皇后娘娘时的心悦诚服来,我只盼着下辈子能托生成这样就阿弥陀佛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纷纷笑出声来,本来显得过于紧张的气氛顿时化作一团和气。
雍正抬头看看钮钴禄氏,心道:“还是这个女人知道朕的心意!”脸上却只是不动声色,沉吟片刻才说道:“恩,好一个‘珍重芳姿昼掩门’!”
说着,抬手从托盘中拿起了英琦的牌子,只见上书:“世袭一等男,侍卫兼佐领李荣保之女英琦,正黄旗满州人。”反复看了看,心下甚是满意,转头递给皇后,皇后将这牌子放在身边的小桌上,英琦抬眼望去,看到桌上空无一物,知道自己是这日唯一被留下牌子的秀女,心中忐忑,却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微微的底下了头,跟着引领太监并一起的几个秀女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选看已毕,众秀女纷纷乘自家来接人的小轿回家,英琦家中早有小厮听见自家小姐被皇帝“留了牌子”的话,因此,骑着快马赶回家报喜去了。
英琦还是微微笑着,缓缓的上了轿,却并不抄近道赶紧回家,却吩咐轿夫从来时的路回去。路过问刑衙门,她轻挑帘栊,向外望去,今日受刑的人却早已散去。
英琦淡淡的叹一口气,这才吩咐轿夫赶紧向家里赶去。
她却不知道,这时候刚刚伺候我们家二老爷回家休息,少爷就又赶到了英琦姐姐家门口打听消息。因前两日初选的秀女多数都没有“留牌子”,各家倒也欢天喜地的,都暗自开始张罗起姑娘的婚事来,想来如果英琦姐姐也未被相中,那么也该谈婚论嫁了吧?
少爷正自心里暗暗盘算,却远远看见小厮打马归来,一路上高叫:“大喜、大喜!”府中众奴仆本就忙着听信儿,见这样,一拨儿人忙迎出来,接下翻鞍落马忙不迭往里冲的小厮问个详细,另一拨却早就拔脚往里面报喜去了。
一时间,场面混乱之极,我家少爷这才感觉到早晨被那问刑衙门主事管抽的几鞭子火辣辣的疼了上来,直疼到他的心里。
在众人的嬉闹声中,只有他落魄的留下了两行清泪,一转身,任繁华如浮云散落,正可谓“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