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人影在暗处浮动,影影绰绰,隐秘的嗤笑低低传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震天雷般炸响:“哈哈哈哈,癞皮狗也想着吃天鹅肉呢。”
“聪明的女人死的都快,其中丑的。。。。。。”
“看看你那副枯树死皮的模样,在柴房里呆着不是再适合不过了吗?”
“好恶心!”
“真丑。。。。。。”
不要!丑儿疯狂的跑着,跑着,离那些恶意的视线远些、再远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但是怎么也逃不开,可怕的笑声始终在耳边,越来越响,如跗骨之蛆。
黑暗中,一个女人背对自己而立。丑儿向她跑去,那道身影越来越远,自己与她始终触之不及,好像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丑儿停了下来,举起手,非常非常幼小的手,在一片黑暗中对着背影哭泣:“娘,娘!丑儿怕怕,丑儿怕怕!丑儿乖乖听话,娘不要丢掉丑儿,丑儿不喜欢沈姨!娘!”奶声奶气的哭音终于使得女人停了下来,缓缓对着四岁的幼童转过脸。
那是一张男孩的脸,英挺又不乏亲切,他在笑,笑容里找不到一丝阴霾和鄙夷,灿然若阳。丑儿浑身发抖,一颗心悬在空中,直直坠去——那是莫哥的脸。
“啊————”七岁的丑儿又开始逃跑,耳边不再传来恶毒的议论,寂静无声。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一双眼盯着自己,没有厌恶或嘲讽,不过如同俯视尘埃落叶般淡然。
眼睛追上自己,高高在上的审视自己,淡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天道看来,万生万物不过草芥刍狗。”
不过草芥刍狗。
“啊哈。”随着长长地喘息,丑儿睁开了眼。冷汗湿透了全身,刺得眼睛微微酸胀,周围有十来个被绑着的孩童,拥挤的塞在狭小的马车中,全都布满惊恐的神色。小石头也在其中,此刻盯着她,满脸泪水,只是嘴被堵上,说不出话来。马车里最大的孩子不过十二三岁,正一脸嘲弄的看着她:“连被送去‘猪圈’的路上都能睡着,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啊!不过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妈妈给糖吃的美梦吧?”
丑儿不说话,直直的打量着车内,是搬运重货的马车,车壁极厚,想要破壁出逃简直痴人说梦,捆绑着自己的绳子是粗麻,绑的极紧,稍加动弹就疼痛难忍,勉强摩擦便会渗出血丝,马车内除了孩子便一无所有,所有孩子都被扒了衣服,只剩贴身穿着,尖锐物之类更加不可能有,脱困毫无希望。细细听来,外头驾车的两个汉子呼吸绵长轻柔,至少是炼体五层之上。丑儿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怎么,放弃逃跑了?”最大的男孩嘿嘿低笑。
丑儿微微睁眼,打量了一下男孩,随即露出了形同噩梦里的那副笑容,茫然、天真、充满了善意和温暖,完美的纯粹:“你是谁?”
男孩一愣,撇了撇嘴:“还以为是个有趣的人,真是无聊。”
见丑儿仍旧瞪大了眼不解的盯着他,男孩耸了耸肩:“王远。”
“什么是‘猪圈’?我们要去哪?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丑儿露出迷茫的神色。
“‘猪圈’自然是养猪的地方,养肥了就会送去‘屠宰场’,‘屠宰’过的猪是能赚钱的。”王远嘿嘿的笑着,用调侃的语气胡说八道,但丑儿却觉得浑身一凉。
马车仍在慢悠悠的走着,窗外的景色越见荒败。随着时间的流逝,车里的孩子都哭累了,加上饥饿和恐惧,几乎全都昏昏沉沉的嗜睡起来。除了粗重的呼吸和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再无其他。
过度的寂静让丑儿的不安不断扩散,时间则把恐惧转化为麻木。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了熟悉的低语:“玄儿,众生皆苦,你可知为何?因为众生都不过朝生暮死的虫蚁。他们只能接受而我们可以选择。”
拥挤的车内,丑儿黝黑消瘦的脸上那双困倦疲惫的眼倏忽睁大,谁也没有注意过平日永远低头垂眼的丑丫头,有一双极大的眼,褪去诺诺闪躲的卑微后,闪动着水泽一般灵动的光。
人说秋水为瞳,以此为绝美,认为那便是女性柔情和灵性的极致。然而这个其貌不扬的丑丫头却有一双以静寂星空所铸的瞳,钟灵浩渺,艳绝倾城。
然而也不过一瞬,那双眼再次垂阖,将一切内蕴在这副令人厌恶的躯壳里。
如果是那个九斗峰的少年此刻会如何呢?丑儿摇了摇头,禁不住轻笑出声。真是可笑的假想,那天骄一般的少年又怎么可能囚困在这三尺车内?
是了,丑儿闭上了眼,竭力忍住心底翻涌而上的苦涩,这便是修者与凡人的距离,这便是遨游于九天的真龙与匍匐在泥地里残喘的虫蚁的差别,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所注视的目标所达成的心愿都是完完全全无法对比的两个极端。
他们索取天道,蔑视尘俗,而自己,不过想在这尘俗中苟活下去。不必进刑堂,不必被贱卖,不必去那莫名所以的“猪圈”!
——玄儿
身体像被烧灼一样,胸口抑郁着莫名其妙的情绪。
——玄儿呐
本已经麻木的心被这股焦躁唤醒,对“接受”滋生出质疑,却无能为力。无力生出更强烈的焦躁,无处释放的焦躁积聚成巨大的不甘和愤怒,烧灼灵魂般令人狂躁。
丑儿从未想过自己也会产生这样巨大的愤怒,心跳极快,喉咙干渴,视线模糊,头脑晕眩,喘息声愈加的急促浓重。想要做点什么,想要做点什么,无论是什么!
——你要记住,他们只能接受而我们。。。。。。可以选择。
可以选择。
如果可以选择,我不要被卖进安府,如果可以选择,我不要被笑容和伪善迷惑,如果可以选择,我不要困囚于此,如无数次按在砧板上的鱼那般任人宰割!
可以选择的话,我愿付出一切代价!
一切啊!丑儿睁开了眼,纯净而温和,恍若天真无知的幼童,和这个年纪完全相符的单纯善良,谁也不知在这双眼最隐秘的深处燃烧着怎样可怕的火焰。
时间在昏睡中总是流逝极快。行驶了两天两夜的马车终于停下,一个汉子将虚弱的孩子从车内挨个拎出,丢在地上。接着便急急忙忙向向屋里走去。吃痛的丑儿从昏沉中清醒,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惊异的看着眼前的建筑。
不是豪华,而是太过简陋,不过一大排木质走廊和几处小小的房屋,走廊并不是通道,而是密密麻麻挤满了肮脏****的孩童,每一个孩童都带着相同的表情,恐惧以及木然。被这些没有焦点的眼睛注视,丑儿只觉浑身发毛,强烈到疼痛的危机感涌来——那是濒死的危机。
“啊啊,终点站到了啊!真是辛苦的旅程啊!”丑儿回过头,望向王远,他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满嘴的胡言乱语。和其他孩子恐惧到哭泣的样子相比,王远和丑儿的表现极为扎眼。
“丑儿姐,我怕!”小石头终于被解下了口罩,一把抓住丑儿痛哭起来,浑身几乎痉挛。丑儿淡淡抽回手,扶起小石头,笑着刮了刮他的头:“你在说什么呀?丑儿是谁?”
女孩笑眯眯的自我介绍:“我叫玄儿啊!”那笑容没有一丝阴霾,坦诚而温暖。
小石头一个哆嗦,跌倒在地上,像是见到了极为可怕的事物,女孩赶紧扶起他,贴的极近时终于听到小石头的喃喃自语:“莫哥儿。。。。。。”女孩笑得更甜了。
——“娘,娘,丑儿怕怕,沈姨,沈姨会打死丑儿的,娘,娘!”
——“丑儿,你要记住,撑着副人样死去不如装成狗样活着!”
——“但是娘,丑儿怕怕,丑儿不喜欢沈姨!”
——“丑儿,你要去学每一个让你感到害怕的东西,如果装成狗还活不下去,那么索性便化成狼吧!”
化成根本没有人性的狼吧!然后把所有人连皮带骨撕咬的干干净净!
一片哭声中,作为“玄儿”获得新生的女孩对颤抖的小石头露出了完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