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第二天，陈家上下又出发了，同行的有大太爷和陈思盛以及文秀。润珠的影响力是非凡的，陈思文一口答应了妹妹的请求，文秀便上了蕙兰的车去句容作客。
可能是缓了两天的缘故，蕙兰依旧没有晕车，十分争气的安然返家。家里的留守人员和新到没两天的赠仆各据一边，迎接主人回来。
老太太并没有急着甄选或是训话，午饭后坐在太师椅上，捻动佛珠等着在外头的男人们传消息进来。
“也不知晚饭前能不能清算完毕。”赵氏听见婆婆的絮叨，微笑道，“说是两边的账房已清点得差不多了，他们只需将大项对个数，账目自然就清楚了。”
蕙兰手里把玩一只黑眼红唇的陶偶，好奇道，“祖母，咱们真要把镖局卖给大祖父？”
中举的影响是深刻的，蕙兰已经感到了自家长辈的种种变化，只是……卖掉镖局？那些天又总听老太太说什么“回去后我得好生教导你，咱们家就一个女孩儿”之类的话，某人对将来的生活有了隐约的明悟，所以过一会便确认般的问一回。
老太太温和笑道，“你这孩子，都问多少遍了，把镖局卖掉是好事，知道了吗？”见孙女点头和文秀换着泥人玩，她的思绪飘回了十多天前。
“把镖局卖与你？”老太爷万分惊讶，不但是他，老太太和陈思源赵氏都面露异色，听端坐端坐如钟的大太爷继续道，“嗯，我考虑了许久，今时不同于往昔，便是买田置地也不在话下，何必再让勇儿干刀口舔血的勾当？他身体已经如此了，还是好生休养为好。”
老太爷摇头，“这个……”他自然也心疼小儿子，只是镖局好歹在自己手里三十年，猛然转手还是姓陈，那也不是自家的了，心里的不舍非是一星半点。
老太太无言喝茶，不经意见大儿子面露喜色，心里有些喟叹，就算大哥不说，源儿迟早也会提出来吧，偏偏相公这些天光顾着高兴，没注意孩子的心事。
老太爷突然抬头问大儿子，“源儿，你说呢？”
陈思源对这个主意真心赞成的。这回中举后，那些同窗当面恭贺，背后的酸话不知说了几十箩筐。如果能把身家弄“清白”，他也会觉得腰杆直些。觑了眼父亲的神色，陈思源回禀道，“事关重大，儿子也不敢胡言。只是如今镖局万事由二弟管理，当问问他的意思，才不失妥当。”陈思勇已经先一步回了句容。
老太爷再迟钝，也知道儿子是同意的，见弟弟半晌无话，大太爷又道，“这事不急，你好生计较计较，总归不要让孩子们为难就是了。”
劝说的工作自然由老太太来做，服侍完相公洗脚，老太太轻言细语分析着利弊，特别是大儿子这些天笑容后面的郁郁寡欢。当老太爷认识到镖局的存在是儿子仕途的一块绊脚石后，他终于叹了口气不再作声，默认了。
然后就是和勇儿通气。
陈思勇听完父亲的话，略一思索便道，“大哥前途为重，我自是肯的。”
老太爷不放心，兀自问道，“勇儿可是真心话？”
陈思勇一整面容，正颜道，“儿子并无半点虚言。这些年镖局越做越大，我时时有力不从心之感。每每忙于生意，连张氏的忌日，我也错过了几回。因不敢辜负了长辈期望，不得不咬牙支撑。眼下大哥得了功名，想必父亲也是极欣慰的，急流勇退也没甚么不好。更何况事关大哥前途，更不能心生轻忽，草率以对。”
一屋子的人都微笑起来，只有蕙兰傻掉了，显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镖局都卖了，自己还能不能练武？鸵鸟心态使得某人不敢追问，打起精神和文秀玩娃娃，心里宽泪横流。
晚饭后送走哥哥，老太爷向妻子道，“大哥说九千两买咱们的镖局和房子。”
老太太先是被九千两吓了一跳，然后又听他说房子，连忙追问，“怎么这许多银子，房子卖了咱们住哪里？”
老太爷解释道，“镖局作价四千两，大哥说咱们的房子一共八进，也不好硬生生分开，干脆将后院也买下，盛儿他们过来也能住得舒坦些。”
“这倒也是。”老太太沉思了一会儿微笑道，“还是大哥想得周到。对了，不是四千两么，还有五千两呢，刨去前头，咱们后院也就六进，哪里值得那许多！”
见母亲语带嗔怪，陈思源连忙解释道，“伯父说儿子中举也没送什么表礼，多出的银子算是买个新居送我们。父亲起先不肯，儿子见伯父都有些生气了，便僭越答应了下来。”
老太太自然明白自己儿子的性格，他若出面，当时的情况肯定很僵持了，略过此节，老太太微皱眉头道，“那谢客宴先不急着办，若房子的事顺利，咱们便搬过去和乔迁酒一道办，也免得有人说出闲话来。”
众人点头称是。
有钱有人脉，房子来得快。十天后陈思源和老太太汇报，在城东有一处茶馆商人自建的大宅院，新造也就两三年，因生意上亏了本钱，只得变卖房屋以图东山再起。与一般的房屋院落有些不同，后院引了活水进来，挖了一片人工湖。陈思源是个读书人，最喜欢山野情趣，见着这般雅致的庭院，怎会不心动？老太太见儿子喜欢，自然没有二话，又听说中人是孙家老大，更是放下心来。作价三千八百两，大部分家具都留了下来，只需添置些主院的上好家具便行。
办完过户手续，大家一起去看新房子。
进了红漆大门，便瞧见厅堂前悬挂两挂竖帖：以义处事，义既立而家亦有成；以利存心，利未得而害己随至。
大太爷赞叹道，“见字识人，这般有义有节，那茶商也不是平凡之辈！”陈思源在一旁附和道，“他行事颇有君子之风，宁愿卖了宅子也要还清欠款，是个可交之人。”
因为只是住宅，这座院子并不像恒安镖局那样前面做买卖，后面家住。绕过前厅，蕙兰便发现里面庭院颇有前世游过的苏式园林的气韵，那位茶商想必是个风雅人，从进门开始，处处栽着花草树木。穿过带檐月亮门，沿着青石板路走进去，又发现好大一片湖，湖岸处连了水榭，湖边柳树成荫，湖上波纹粼粼。陈思源虽来过好几回，从来没像此刻这般心情舒畅。
穿过垂花门，内院到了。
在花园时就隐隐有感觉这处房子是梨形，进来一看果然不差。蕙兰发现每个院子的名字都很清雅，显然原先的主人花了很多心思，走着走着，她意外的看见一块匾额，“馨兰院”。老太太并不惊讶，慈祥的笑了，“兰儿，你看这像不像特意为你准备的？”
蕙兰一眼就爱上了这个院落，正房五间，左右厢房三间，住肯定是够了，只是匾额上有自己的名字，这好吗？
陈周道，“可真是巧了，妹妹，你就选这处院子吧！”他仰头看着不远处的榆钱树，快活道，“明年咱们就有榆钱糕吃了！”
众人大笑。蕙兰见陈周没意见，也不再犹豫笑着答应了。
老太爷的住处不用选，照例选了方向最好的院子，改名“福瑞居”。陈思源则选了靠东的那边的一处院落，定名“慕尊斋”，他心情不错，当场吟出对联：“十年苦读面寒窗，方知人臣之礼；一朝夺魁围玉带，能攘天下烦忧。”
志向不错，而且信心挺足。蕙兰跟着长辈们鼓掌叫好，听他们讨论去请哪家的工匠，做了对联匾额早点挂上去。
搬家的事虽然急，也需抹漆绘彩，把房子拾掇的焕然一新才行。等到廊柱上的红漆干透时，新家具也打好了。
十月十三蕙兰四岁生日那天，跟着老爹去张氏的坟前祭拜后，回家吃了碗长寿面。老太太怜惜的摸着她的头发，“这些日子亏了囡囡，等忙完这段，祖母再给你补过生日，啊！”
蕙兰摇头笑道，“不用的，兰儿只恨自己太小，也没帮上什么忙，只要不给祖母添乱就行了。”
老太太欣慰万分，“囡囡真懂事！”
然后便到了十月二十日，这天宜祭祀、移徙、上表章，忌探病治病，热热闹闹搬了家，半月后，蕙兰病倒了。
这回生病是因为心病所致。冬儿前几天被指了一个小厮，穿一套新买的红嫁衣出了内院。蕙兰偷偷去看过她，见她神色平和，并没有怨愤或难过，劝慰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硬塞给她十来块银锞子，冬儿敛衽一礼，“多谢姑娘。”声音古井不波。
蕙兰强笑，“今后常常来看我，好不好？”
冬儿应了一声“好”，只是双方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蕙兰觉得这个结局已经不错了，冬儿经过这回的事，应该也会更成熟，相夫教子，坚强直面这个没有女权的世界。
一事未完，一事又起。
陈周“回归正途”，不再下午练武，而是早晚跟着先生断文识字。蕙兰作为举人老爷的小侄女，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自然不能荒废了教育。老太太不但让她跟着哥哥们一道上学，更有让她裹脚的意思。
这天，福瑞院里来了一位客人。
蕙兰坐在祖母旁边，望着眼前的妇人。她约莫四十多岁，面色红润，头上戴着银丝狄髻。穿了一套官绿绢丝袄裙，衣服上也没什么绣纹，整个人庄重中带些古板。
她脸带微笑，微微屈膝道了万福，“奴家金氏，见过老夫人，大小姐，以及众位姐姐。”
陈老太太忙举手虚扶道，“快快请起，快给金妈妈看座。”
蕙兰注意到那位金妈妈坐下后，裙底露出了小巧的鞋面。
老太太对金氏微笑道，“劳动金妈妈亲自过来，老身深感不安。只是我这个孙女眼见得大了，也耽误不起。具体怎么裹脚才算合适，还请劳烦金妈妈给看上一看。”
蕙兰听得心里咯噔一声，脸蛋顿时变得煞白。她无措地抬头看祖母，却见老人家也慈爱地望着她道，“让妈妈看看你的脚形，早作准备，这位金妈妈裹脚可是一绝。”
老太太在正事上一向果决，她让丫鬟带着蕙兰去里屋，脱了鞋袜让金妈妈细细揉捏观摩。
金妈妈说她的脚形不错，将来缠足后肯定好看，又应酬几句便离开了，老太太让沈妈妈把人送出门。
可怕的金妈妈走后，蕙兰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对陈老太太道，“祖母，兰儿真的不想裹脚。”
陈老太太拉过她的手道，“说的什么胡话！金妈妈的脚是最最好看的五寸金莲，她是家传的手艺，缠足自有一套绝活儿。要在往昔，我们家还请不动她，她可是高门大户的常客，钟鼎人家的相与。”
五寸金莲？蕙兰不想求证到底是三寸金莲还是五寸金莲，她不想裹脚，真的不想！
老太太看着垂头不语的蕙兰，坚定道，“从前是没这份身家，我也没法替你张罗，生怕缠坏了，倒误你一生。如今巴巴的给你寻来好师傅，你还不领情。傻囡囡，光怕疼可不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哩。”
如果说，从前对冬儿还只是怜悯痛惜，现在则引发了她同病相怜的伤感。读书写字，针黹女红，这些蕙兰都可以全力以赴，只是对于裹脚，那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她现在的心境很复杂，前世里不听父母的劝告，执意和史天浩结婚，结果竟被那人活活害死。如今诀别双亲，都不知道他们会多么伤心难过。难道今生又要忤逆长辈，来换取自己的自由吗？而且能怎么忤逆呢，绝食明志？离家出走？想想都不可行，老太太的态度十分坚决，不是平日撒撒娇就能过去的。可作为现代人，她真的无法忍受自己有一双畸形的小脚，痛苦纠结中终于病倒了，风寒内热齐发，这场病来势汹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