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妈妈被清鹂一路送到花园门口,然后抱着包袱出了陈家后门往家走去。先从邻居家把芳芳接出来,自己家门上挂着一把锁,显然还没人回来。
放下女儿和包袱,给她一把梳子玩,秦妈妈便走出屋子,从院中的井里装了两桶水拎着进了厨房。掀开米缸,里面还有一只瓦盆。她弯腰取出瓦盆量了量,又倒了一些米回去,开始淘米做饭。
刚刚生起火,便听到屋里传来哭声。慌的秦妈妈丢下火钳跑出厨房,哭声越来越响,确实是女儿的声音。刚一进门,便看见女儿伏倒在地,脸上全是黑灰,秦当家翘着腿正在一旁吃花生米。芳芳见娘来了,更是委屈的哇哇大哭。秦妈妈几步过去抱起她,见自家男人兀自无动于衷,气道,“闺女摔倒了,你也不知道抱她起来?”
秦当家身高体壮,黑脸络腮胡显得十分凶恶,听见秦妈妈质问自己,他略略张开眼,不耐道,“嚎嚎嚎,就知道嚎丧,你老子还没死呢!好好的运气就是被这扫把星给嚎没的,你再嚎一声试试?”
芳芳本来还在抽噎,闻言吓得赶紧钻进娘亲怀里,只瑟瑟发抖起来。秦妈妈心疼不已,赶紧轻声安慰女儿。
那男人眼睛一瞪,“还不快去做饭!老子饿了大半日,还得等你哄好了赔钱货不成?”
怀里的女儿又是一抖,秦妈妈见孩子害怕得紧,赶紧抱着她来到厨房,好半天芳芳才止住了抽噎。再把女儿放正屋肯定不成,秦妈妈左思右想,只好拨拢一些枯草,将芳芳放在上面。
“囡囡别乱动,小心烫着,娘做饭给囡囡吃。”
芳芳一边抽噎一边道,“火很烫,囡囡不动。”
见女儿这么懂事,秦妈妈欣慰一笑。她转身继续切菜,边随口问道,“方才怎么摔倒了?”
“不是囡囡自己摔的。”芳芳瘪嘴委屈道,“爹爹不让囡囡坐椅子,梳子也飞走了……”小女孩越说越委屈,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
秦妈妈顾不得家务活,又抱起女儿哄了半天。这般两头分心做着饭,早过正午时分了。秦当家坐在桌边等得不耐烦,他见儿子从外头闯进来,喝骂道,“去灶房催催你娘,什么时候了还没弄好饭!”
秦长顺见八仙桌上胡豆花生一颗颗油乎乎极是惹眼,他几步来到秦当家身边,手已经伸了过去,“我都闻见白饭香味了,哪用着急!爹爹哪来的下酒菜,赏我两颗享用享用?”
手还没够到蒲叶边角,就被秦当家一把拍掉了,“这是预备晚上请你吴伯伯喝酒的,黑泥似的爪子也敢乱动!去去去!把手洗了吃饭,晚上再给你吃。”
长顺被拍开了手也不气馁,他指着秦当家后面惊讶道,“哎呀吴伯伯,您这么早就过来了?”
秦当家听了他的话回头一看,哪有什么吴伯伯,再一看长顺已是跑了个没影,桌上的花生还在滴溜溜动着。
“这小子!”秦当家笑骂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嘴里依旧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时不时扔进嘴里一颗花生豆子,虽说无酒,却比神仙还逍遥几分。
吃完午饭,爷俩也不用午休,一个个跑的飞快。秦妈妈正在收拾碗筷,似乎见着某个熟悉的东西一闪而过。她细看之下顿时急了,几步跑去拉住秦当家,“这是给孩子们做新衣的,你拿走做什么?”
秦当家虽然腿坏了,手上的劲道依旧了得。他一把甩开秦妈妈,迈过门槛往外走着,嘴里一边说道,“做衣裳?我若是没发现,不定就穿到哪个野男人身上了!对了,晚上做点好菜饭准备待客,要是误了我的事,我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说罢也不顾外面的路人指指点点,跛着腿便往外走去。
秦妈妈被他一推在地,好半天爬不起来。有心叫隔壁邻居帮帮忙,此时却一个也没在外面。好在芳芳出来了,有了女儿作助力,总算一步一挪进了家门。
“什么!秦妈妈不见了?”蕙兰见喜儿对自己使眼色,便出来看看怎么回事。不料却听到这么个消息,她急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那她家里人呢?”
喜儿是昨天得到的消息,之前她受了蕙兰的嘱托去打听秦妈妈家事,为了防止别人虚词应付,言语间有意无意露了点口风。那些个婆子媳妇哪个不是人精?听到是陈宅主人的意思,急忙忙把知道的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如此访了好几家,喜儿这才与蕙兰回禀了。
昨天她回家晚了,却在门口遇上了一名不速之客。那是街拐角的梁婆子,上回探问消息的人中也有她。
“大娘怎么来了,外头怪冷的,快进去坐坐罢!”
梁婆子摆摆手道,“不用不用,老妾过来是有件事与小娘子通个气。”
喜儿也不再客气,家里公公婆婆都睡了,的确不好叫外人进屋。她站在门口亮堂处笑道,“大娘有何事?”
梁婆子看了看左右低声道,“上回娘子来与我打听秦家的事,我这心里就留了神。下午时我侄女过来串门,她说秦家的两天没露面了,问秦当家,竟说她抱着女儿和人私奔了!”
喜儿也被这消息吓了一跳,她不可置信的问道,“私奔?”
梁婆子仍旧笑着,嘴角撇了一撇道,“正是!说是秦家的见男人残了,自家受不得这份苦,便带着女儿和奸夫私奔了。”
喜儿皱了皱眉道,“私奔还要带上女儿?她女儿好像不大吧?”
梁婆子没有答言,搓了搓手道,“究竟什么情形便不清楚了。因着娘子前几日来问过她家情形,老妾听了这消息,便来通报一声,可别误了娘子的正事才好。”
喜儿赶紧和她道谢,又往来客气几回。就这样,第二天早上便找了个机会和蕙兰说了,她自然不敢说“私奔”之类,只能拿“不见了”代替罢了。
喜儿见蕙兰着急,有些庆幸自己没有误事,看来还得找个机会感谢梁大娘才是。心思转动间,嘴里也没停下,“婢子是昨晚刚听人来报的,算起来至少也是四五天前的事了。说家里男人儿子俱在,只秦妈妈和她女儿不见了。”
蕙兰听她这么说,心里已是信了。喜儿见她一直站着,忙道,“姑娘快进去罢,小心别着风了。”
早上的确挺冷的,蕙兰点了点头,举步往正屋走去。祖母见她进来了,微笑道,“外头冷罢,快到祖母身边来。”
蕙兰乖乖坐过去,见开饭的时候还早,也不在肚里盘算了,直接对祖母直接说道,“祖母,兰儿有事求您。”
“什么事跟我说便是,哪用求来?”老太太也没放心上,她痛快答应了。
蕙兰于是道,“前些天秦妈妈来过,我见她憔悴得紧,便央了人去打听。本来也无甚大事,不料从两三天前秦妈妈便不见了踪迹。这无缘无故的……祖母,兰儿好担心!”
老太太听了她的话,沉思半晌,转头对陈思勇道,“那秦家的好歹当过兰儿的奶娘,倒不好不闻不问。你对镖局的人事清楚,使人打听打听去吧!”
祖母吩咐了,爹爹怎么敢不应?有了长辈出面,蕙兰也不担心了。
正在蕙兰稍稍放下心时,秦妈妈陷在无边的痛苦之中。事情还得回溯到几天前那个晚上,当时秦妈妈被秦当家推开在地老半天爬不起来,后腰似乎被扭了一下。好在芳芳懂事,扶着她娘一步一拐这才回了屋。秦妈妈咬着牙挪到床上,口里吸气道,“芳芳,那边墙角有一罐药酒,你小心些,把它抱过来。”
芳芳虽然还不到四岁,比一般孩子却早熟很多。她抱来药酒,又在秦妈妈的吩咐下拿了片布巾。秦妈妈趴在床头,把布片在酒罐里沾湿了,扭过胳膊开始擦拭。
“娘,疼不疼?”芳芳见娘亲冷汗连连,心疼的问道。
秦妈妈摇头道,“娘不疼,歇一会便好了。”话虽这么说,心里的难过哪里忍得住,眼泪扑簌簌便掉了下来。
两母女的凄惨情景秦当家自然不晓得,他在外头晃荡了一下午,看着时候不早了,便到镖局寻到吴镖头。
“吴哥,瞧不起兄弟了?走走走,吃顿饭还推三阻四,你可真成大忙人了。”
吴镖头被他挤兑不过,只得答应下来。一路上和秦当家说笑,心里十分明白:他的饭可不容易吃,一顿诉苦下来,自己兜里那几钱银子怕是保不住了。
到了秦家,却不见饭香炊烟,秦当家脸色难看道,“吴哥少坐,我进去瞧瞧,也不晓得婆娘作什么怪,饭也没做!”说罢往里间走去,看见老婆躺在床上,低声怒道,“作甚么死相,家里冷锅冷灶,客人都来家了,你存心的是不?”
秦妈妈没好气道,“扭了腰,动不了,芳芳到现在也没吃饭呢!”
秦当家看见床脚的药罐,张口骂道,“害馋痨病的赔钱货,饿不死她!”说完转身就出去了,见吴镖头正打量房屋,抱拳笑道,“叫吴哥见笑了,婆娘去了邻居家,一时半刻也回来不得。倒教你白来一回,兄弟真是羞愧得紧。”
吴镖头笑着答道,“不碍事,我也许久没和秦兄闲话一二。这样,我做一回东,咱们寻个好些的酒店,再叫几个局里的兄弟大耍一番如何?”
秦飞自然正中下怀,他连连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远,秦妈妈在屋里无声流泪。芳芳见娘又哭了,伸出小手替她擦泪道,“娘不哭,娘是不是饿了?”
……
待到秦飞回来时,家里已是熄灯灭火了。长顺回来后,秦妈妈给了他十几文钱,叫他去街上买了两碗豆腐饭,两个孩子就着辣萝卜条吃了。秦妈妈没吃。
踢了鞋扯开袜子,秦飞咕哝道,“死婆娘,洗脚水也不给准备,跟个死猪似的就晓得睡!”
秦妈妈本来就腰疼睡不着,心里又有气,哪里还忍得住?当即讥讽道,“光说不做谁不会?你把林家的油钱、马家的米钱还清了,别说我腰疼,哪怕腰都断了,也保管把你伺候的妥妥当当。对了,那包布你是不是当了,钱呢?”
秦飞酒气熏天,他闭着眼道,“就你那点子不值钱的玩意,能值几文钱?连吃酒都不够!”
秦妈妈急了,扯着他的袖子道,“你又花了?家里米缸眼见快空了,不把前头赊的米钱还上,一家几口吃什么!”
见秦妈妈还和自己顶嘴,秦飞一个巴掌扇过去,嘴里骂道,“把家里的东西都当没了,也没见你急成这样!奸夫给了几块破布就心疼了?你这贱妇!我一不在家,你就出去勾三搭四,当我不知道是不?脸盘不怎么样,手段倒是不错,还搭上了陈家二老爷。怎么着,想把我甩了,跟着人吃香喝辣去,我呸,你做梦!”
秦妈妈被这般辱骂不是一回两回了,她气急了狠狠一推,秦飞毫不提防,一下摔倒了地上。她红了眼睛低吼道,“姓秦的,我沈杏儿行得正坐得端,容不得你满口喷粪!”
秦飞摔了个狗吃屎,气急败坏爬起来道,“翻了天了!不教你尝尝苦头,你都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秦妈妈本就动不得,刚才那一推已是伤到了腰。见秦飞恶狠狠扑上来,除了愤恨的盯着他,她也没力气躲避拳脚了。偏偏秦飞喝醉了,心思比平时更狠毒,他也不下狠劲,只扳过秦妈妈噼里啪啦,十几个耳光打得她嘴角鲜红。
见她不做声,秦飞喘着气道,“以后给我老实点!今后没我的同意,一步也不许走出院子!听见没?”又是几个巴掌下来,秦妈妈仍旧不动,她无神地看着帐顶,好半天才道,“打死我罢,这日子没法过了。”
秦飞听见她的话,嘿嘿一笑,笑容说不出的邪恶,“现成的姘头等着,你还能和我过?打死了你还要抵命,何苦来哉!放心,我一定会给你寻个好所在,保管你天天快活。”
他也是灵机一动,和吴镖头他们吃饭时,无意间听到隔壁包间的谈话。那是个老女人的声音,和另一人抱怨生意难做,这么多天也没寻着个合适的良家,看来还得一路往南边去。秦飞看着自己婆娘思量:妇人从来水性杨花,如今自己没了趁钱的活路,她无事就往陈家跑,没奸情打死他都不信!与其将来被人戳脊梁骨,还不如自己打发了她,连同小的一块,也少了两张吃饭的嘴。还能白得几十两雪花银,何乐而不为?
第二天一早,秦飞醒来后清醒了些,只是见秦妈妈神色淡漠,于是仍然穿了衣裳自去客栈寻那老鸨不提。
秦妈妈一夜未眠,见老公一大早又往外跑,挣扎着起身做饭。芳芳见她憔悴,怯怯道,“娘别做饭了,囡囡不饿。”
秦妈妈怜爱地摸摸女儿的头,有些后悔没听蕙兰的劝告,如今自己想通了,也不知来不来得及?且不提这七转八拐的心思,秦妈妈看着两个孩子喝完粥后,便回到床上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