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秦妈妈被一阵说话声吵醒了。她睁眼一看,一个妇人正抓着芳芳的手问话,秦飞却在在一旁站着笑。她赶紧撑起身子道,“芳芳。”
芳芳挣开妇人的手跑过来,秦妈妈这才打量起这位陌生来客。她约莫三四十岁,脸上涂了层厚厚的脂粉,看不出确切年纪,穿一身紫红的绢面衣裳,未语先笑,“娘子醒了?”
秦妈妈环过女儿,疑惑道,“请问您是?”她把目光投向秦飞,秦飞咳了一咳道,“我在路上遇上这位大嫂,她去绍兴府投亲,不想路上失了盘缠。我见她可怜,便请她进来喝口水。”
秦妈妈皱了皱眉,这种哄小孩的话他也说得出,喝水还能喝到卧室来?不过她也不想计较,便对那妇人淡淡道,“寒舍简陋,可别唐突了贵客才好。”
那妇人轻轻一笑道,“冒昧叨扰,倒是失礼得紧。”见她无话,妇人倒也知趣,很快就出去了,秦飞也紧随其后。秦妈妈看得皱眉,却也不欲搭理。
令人奇怪的是,那妇人果然很快就走了,就像真的只是路过歇一歇。秦飞一会儿也进来了,秦妈妈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她问道,“今日怎不出去了?”
秦飞问她一问,没好气道,“不能私会奸夫,嫌我碍眼了?”
多说无益,秦妈妈索性不再张口,这般大眼瞪小眼,几个时辰也过来了,秦妈妈见女儿困倦,便对秦飞道,“去街上熟切店买点吃的,囡囡中午就没吃几口,一会吃完哄她早些睡觉。”
秦飞摆手道,“不用出去,家里有现成的。我回来时买了只火腿和板鸭,去灶上蒸了便吃。”
秦妈妈连忙问道,“可是吴镖头要来?昨天我下不得地,反倒叫人家破钞,今天正好补回来也好。”
秦飞转动着手里的铁球,心不在焉道,“他不过来,我是买给你和娃们吃的。”
“咦?”秦妈妈大奇,昨天自己还和他势同水火,怎么今天就改了性子?见秦妈妈不信,秦飞嗤鼻道,“你不是成日说我不顾家么?怎么着,给你们娘俩吃,又不肯吃了?”
秦飞是走惯江湖的人物,秦妈妈哪里是他对手。一番说辞下来,秦妈妈不但信了,心里还悄然升起了感动。她突然觉得腰也不是很疼了,便坚持着做了两碗素菜,一拼桌,看起来还挺丰盛。秦飞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壶酒来,筛满后道,“你扭了腰,正好喝口酒化化瘀,腰疼也好的快些。”
秦妈妈依言喝了,秦飞还要再劝,她被劝不过,前前后后也喝了好几盅。怎么睡过去的都不知道,待到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是身在他处,脱身不得了。
昨天见过的妇人见她醒了,笑了一笑道,“杏娘睡得可好?”
“你怎知道我的名字?”头有些晕,秦妈妈打量了下四周,惊慌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不在家?”
那妇人端起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悠悠道,“你男人昨天已把你卖与我了,从此以后,杏娘什么的也不必叫了,我给你取个新名,唤作微香如何?多雅致的名儿!我呢,本是怡红楼的妈妈,出来单干可巧就遇上了微香,这可不是天意?”
秦妈妈方寸大乱,她尖声叫道,“你胡说!好端端的他怎会卖了我?定是你使了诡计,将我迷晕了偷了出来!”难怪昨天觉得她举止奇特,怎么也看不惯,原来她竟是最下贱的娼妓!想到自己落到这种人手里,她头上冒出层层细汗,连死的心都有了。
妇人浅浅一笑,“微香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能从你家里把人偷出来。昨晚的酒好喝吗,那可是我们怡红楼的独家秘方,喝了不上头喔!”
“甚么微香臭香,你别与我浑说。快些放我回去,我可是良家,你都不怕王法的么?”
“恁般执拗!”那妇人不耐烦了,抖出一张纸道,“你家男人说了,与其留着让你偷汉子,还不如卖了的好!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作价四十两,银货两讫,就是见官我也是不怕的!”
沈氏已是有些信了,秦飞说自己偷汉子不是一两回,每回她都忍气吞声。这女人能说出这话,想必没有说谎。只是……他真的把自己给卖了?心里仍旧有些不甘,想过去瞧瞧清楚卖身契,却突然发觉自己浑身无力,半根指头也动不了。
那妇人见她挣扎着要起,便道,“你初来乍到,照楼里的规矩,给你闻了些特制的香料。放心,如今我手下就你一个娇贵人儿,只要你乖乖的,到时候自然会给你解了。”说完把卖身契收进怀里,也不给沈氏看。
事已如此,沈氏定下思绪,见那妇人等自己回话,想了想便道,“那杀千刀的迷晕了我,离开时奴家也是人事不知,儿子女儿恐怕急坏了。还请大娘通通融融,放我与他们说两句话,不至于心里悬挂。”
老鸨哼了一哼道,“这话休提,你也绝了那门心思。既是入了我的门,你便安安心心待着。若耍什么鬼心思……哼,小心我的手段!”顿了顿又道,“我姓柳,今后你唤我柳妈便是。”
杀威的事算是完成了,柳妈对着门口的男人使了个眼色,便扭着身子开门出去。房里还有一个丫鬟,她坐到沈氏的身边安慰道,“姐姐勿慌,这位相公是柳妈妈的儿子,负责照看你的安全。”
沈氏猛然发现屋里还有一个男人,心里早已七上八下。好在这丫头也留下来了,她勉强笑了一笑问道,“妹妹怎么称呼?”
那丫头也是个伶俐的,她仿佛知道沈氏的不安,坐下来挡着男人的视线道,“我叫雯儿,跟了妈妈许多年了。你别看她说的利害,其实性子最是和气不过。”
沈氏有心想探听情况,哪里理会柳妈到底是真和气还是假厚道?她扯了扯嘴角道,“初听得这种消息,心里惶恐也是难免,倒教你们费心了。对了,我们现在还在句容县吗?”
雯儿看了她一眼,仍旧笑道,“自是在的。妈妈带着许多家事,有心做一番大事业,如今才你们……没几个人哩,哪能这么快就回?”
沈氏松了口气,继续问道,“那若是人齐了,柳妈妈打算回哪里去?”
雯儿差点说漏了嘴,后心已是冷汗一片,她继续笑道,“柳妈妈本是北京人氏,辗转来了这边。如今年纪大了,便想着落叶归乡。她老人家英明,思谋了一个极好的路子,要在北京城开一家……”雯儿正说的滔滔不绝,突然又叫道,“哎呀,说了这半日话,姐姐起这么久,该是饿了罢!”
沈氏闻了迷香,又是宿醉醒来,正头晕反胃呢,哪里吃得下东西。再说屋里还有个大男人,更不敢让雯儿离了自己身边。她连忙抓着雯儿的手道,“我不饿,只有些渴了,劳烦妹妹帮我倒杯水罢!”
雯儿倒了水给她喂了,继续道,“姐姐恁般花容月貌,你那前夫也下得去狠手,瞧瞧,脸皮都红肿了。要我说,离了他也好,将来找个知冷知热的好人儿,可不强了千倍万倍?”
沈氏被秦飞扇了许多耳光,这两天也没梳头洗脸。昨天柳妈见她这幅模样,着实跟秦飞压了许多价钱。雯儿听了柳妈的介绍,心里已是认定了她奸情败露,这才被老公揍了一顿发卖出来。所以言语间十分轻佻,只想快快劝得沈氏死心塌地。
……
就这样,在几个人的轮流看管下,沈氏一直都没个独处的时间。柳妈妈很忙,一天最多见一回面,从最开始的疾言厉色,慢慢她的态度也软了下来,任凭她怎么变,沈氏自然明白:自己是花了钱的货物,她这般做作,不过是想让自己屈服罢了。心里就算恨透了那个男人,对两个孩子还是不舍的,只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这辈子是再见不得了。
这天沈氏正躺在床上想儿子女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柳妈妈从外头进来,后头还跟着一群人。她一眼见着秦飞也在其中,脸刷就白了,胸口激烈起伏只哆嗦着嘴唇说不出半句话。
柳妈妈的脸色也不好看,她上来扶起沈氏,僵笑道,“娘子,你家里人接你来了,快些起来吧!”她边说着边从袖里摸出一只瓷瓶,挡了众人的视线放在沈氏的鼻子下稍停片刻。等到慢慢被她起身时,沈氏已是有了少许力气。
她甩开柳妈妈的手,一步一晃向着人群走去,秦飞见她直盯着自己,侧了侧身似乎想躲。吴镖头看不过去了,把他往前一推,正好站在沈氏面前。
“听说,因着我有奸夫,你才把我卖给娼家?”
秦飞哪敢说话,众目睽睽之下,他额上的汗慢慢滴了下来,眼睛看着地面也不敢抬起来。
沈氏平了平气继续道,“直到现在妾身竟不知晓,你口口声声说的奸夫,究竟是谁?趁着大家都在,可否为贱妾解惑一二?”
陈思勇在一旁皱了皱眉,他觉得沈氏有些咄咄逼人,不过想起她的遭遇,想了想也没阻止了。
房间里落针可闻,只有众人的呼吸声。见事情有些不好看,吴镖头上前打哈哈,“秦兄醉酒胡言,哪里能当真。蕙兰小姐一直挂念着,嫂子还是先回去见见她,旁的事以后慢慢说不迟。”
沈氏听了他的话,淡淡道,“嫂子什么也莫叫了,奴家担不起这称呼。”转头对陈思勇行礼道,“承蒙陈老爷搭救,妾身就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陈思勇侧了侧身回道,“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只是贵女不见踪迹,在下惭愧得紧。”
“你说什么?”沈氏本来想着被老东家救下了,就算卖身为奴,也比卖笑为娼的好。正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节,突然一道晴天霹雳,惊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