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刘备的寝殿后，雁铭向宦官交代了一些晚间照顾陛下要注意的事情后，便踏着夜色离开。
夜晚，繁星闪烁，永安宫内寂静无声。雁铭走的很快，裙裾划过青阶时，不带走一丝灰尘。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这穿梭于永安宫内的身影是否根本就是她的灵魂？她徘徊于此，流连忘返，就是在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伸手拂一下脸庞，冰凉的皮肤上，泪水依旧滚烫！雁铭微笑，还好她是活着的。那个人看到的是活生生的她，而不是烧焦后面目全非的尸体，不是山路上血水模糊的样子，也不是薄薄的信笺上已经亡故的消息。
她在那个人心中是他想要洞悉一切的人吗？雁铭希望她是，那样说明她是诸葛亮心中在意的人。她又希望她不是，那样的话诸葛亮就永远不会知道，她在夷陵大火中烧毁了什么样的希望。
陛下会答应她的请求，给她留在这里的勇气。经历了两次死亡——荆州，夷陵。她虽不是亲眼看到关羽的人头被斩下，但也曾夜夜被噩梦惊醒。她眼见马良被刺穿身体葬身火海，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一次次死亡的别离，让雁铭的心像是被刀划过无数次一般疼痛。
但是，他们毕竟都不是他呀！雁铭在这些日子里无数次问自己，倘若在她眼前陨灭的灵魂是那个人，她能承受住那山崩地裂的痛苦吗？
仔细想想，她来到蜀中的六年中与那个人始终是聚少离多。她再也经不起这样的分离了，再也不想只能在夜空中找寻她思念的人。她要在余下的日子里尽可能多的陪伴在那个人身边，要将他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蹙眉都记在心中，好让自己能够拥着这些回忆度过余生。
公元223年，诸葛亮奉召前往白帝城永安宫问安。
这一天，雁铭也接到刘备的召见。她将系在头上的帻巾取下，脱去医官的男装，让一头乌黑的秀发垂肩而下，然后换上她最喜欢的月光缎的百褶襦裙，衣服的交领和袖口上绣着嫣红色的海棠花纹样。
她对着铜镜，轻施脂粉，画眉点唇，将上面的头发挽起简单的发髻，在剩余垂到腰间的长发上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
看着铜镜中容颜夺目的自己，雁铭微笑。她不要她那个人看到她受伤时的样子，她要将最美好的身影留在那个人心中。然后从此脱去女装，扮成须眉陪他南征北战。
“想不到朕身边的医官，竟有这般惊人之貌啊！”看到身着女装的雁铭，刘备也忍不住赞叹。
“陛下，过誉了。”
“雁铭，你这样装扮是在等丞相吧。既然如此，你还要坚持想法吗？现在改还来得及，朕会为你做主。”
刘备有时亲切的就像是雁铭的爷爷一般。雁铭相信这个即将离世的人此时是为她着想的。但同时也是为了丞相，还有他那要托付的继位人。
“陛下，雁铭只是想再着一次女装，然后从此变身须眉。这样的决心陛下还看不出来吗？”
“真够执着的！”刘备叹了口气，“那朕就成全你吧。”
“谢陛下隆恩！雁铭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好。”
刘备笑着点点头，然后说道：“你去宫门迎接吧，丞相大概快到了。”
雁铭施礼后，退到殿外。她站在永安宫的台阶上，静静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今天的空气很潮湿，昨夜刚刚下过雨，青石阶上还有未干的雨水。一大早又降下大雾，将整个永安宫包裹在重重雾霭之中。
她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压抑而又伤感。她也很怕，一会儿那个人走进宫门时，会因为浓雾而看不清他的脸庞。也怕那个人不能在远处看到此刻的她是多么漂亮。
千盼万盼，终于传来哒哒哒的马蹄声，丞相的车碾已到宫门外。
雁铭看着那个人走下车碾，一步步沉稳的走上台阶。他依旧穿着两年前她赞誉过的那套官服，想起那时的欢愉，雁铭突然感到如芒刺背。
“雁铭？！”看到她在宫门迎接，孔明有些惊讶。
“丞相一路辛苦了！陛下在等您。”曾经想象过无数次再见的场景，如今却站在对面说着应景的话。
“雁铭。”孔明的表情有些奇怪，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丞相，还是快请进去吧。”
孔明没有再说话，略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走进殿内。
雁铭站在门口，可以听到里面传来君臣之间的一问一答。陛下关心成都的情况，丞相在一一呈报。偶尔能传来陛下的笑声，君臣之间和乐融融。说了那么多的事，唯独没有提到夷陵之战。即使在过去的数月中，他们都在寻找失败的原因，想必心中也都有了各自的答案，却谁都不说出来。多年来的默契，已让他们彼此心领神会。
“丞相，朕为丞相府找了一位新的记室令史。”说完了正事，刘备开始进入下一议题。
“敢问陛下是何人？”
刘备对宦官招了一手，示意让他把门外的人叫进来。
雁铭走进殿内，再度行礼。
刘备指了指，“就是她了，丞相很熟悉。”
孔明一脸惊诧的看着雁铭，可能他千想万想，唯独没想到陛下会有这样的决定。
“陛下，这恐怕不妥。”
“丞相，又要力争？丞相府记室令史，不过两百石的官位，这朕也不能指定吗？”
“臣不敢，但雁铭是女子，不宜为官。”孔明的语气坚决。
“朕看可以，听闻丞相曾亲自教导雁铭读书习字，研习历史兵法，这个官职胜任不难吧。”刘备避开女子一事，采取了迂回办法。
“陛下……”
“丞相，雁铭会做好的，就让我试试吧。”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雁铭，我不会同意的。”孔明的脸色变的很难看。
刘备对她摆摆手，“雁铭你先退下，朕会说服丞相。”
她离开后，刘备看着表情严肃的诸葛亮说道:“你们俩可真让朕头痛。”
“陛下，雁铭只是女子啊！”
“朕欠了雁铭一份人情，不能不还哪，丞相不能体谅一下吗？”刘备此时的态度出奇的恳切。
“陛下可以不下赐这样的恩典。”
“那赐什么？赐婚吗？”
“臣希望……”
“丞相应该比朕了解雁铭吧。她若不肯，谁能奈何？上次断发，这次说不定从永安宫的数百级台阶上跳下去。”
孔明攥了一下拳，陛下的话是对的，雁铭骨子里就是那般执着决绝。
见孔明不语，刘备又问道：“丞相是否怪朕当初让雁铭随军出征？”
“臣也一样，怎能只怪陛下。”孔明此刻说了他平生最过头的一句话。
“好吧，朕是没有护好雁铭，以后丞相自己护着吧。朕也拗不过她，丞相还是自己想办法吧。”刘备也有点赌气。
“陛下执意要降诏？”
“丞相，说不定日后你还要感谢朕哩，她不就在你眼前吗？”
刘备笑着的看向孔明，作为要托孤的君主，他也为这位丞相的生活做好了谋划。
“如此，臣告退。”孔明知道这一次他又未能改变刘备的决定。
“丞相日后若觉得雁铭不适合再做官，可自行罢黜，不用请奏天子。”这一次刘备哈哈哈的笑出声。
……
孔明退出殿外，看到依旧站在门外的雁铭。今天的她美丽夺目，像盛开的海棠花一般嫣然多姿。
“雁铭果然是长大了。”
“当然不再是小女孩儿了。”
她看着孔明璀然一笑，一如当年。仿佛那么多的磨难不曾留下丝毫痕迹。
“雁铭，不要对着我笑！”孔明拂袖而去。
数月之前，他就从医官那里得知雁铭的情况。但当时的痛心，也没有今天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掩饰伤痕的笑容更让他无法承受。
他想过再看到她时，就张开臂弯，让她在怀中痛哭流涕，好抚平她伤痕累累的心。然后给她一个家，如她所愿，相守到白头。
可是他还是忘了，忘了这个人是那个只会对着他没心没肺笑的雁铭。是那个对他说：“血溅五步”的雁铭。也是那个挥剑断发毅然决绝的雁铭。所以这样的雁铭不会在此刻给他弥补的机会。
雁铭看到他快步走回车碾，打算离去。于是提起裙摆，一路追过去。
她跑的太快，地上湿滑，险些跌倒。孔明回头看见，伸手想要扶住她。然而当他要碰到雁铭的胳膊时，雁铭却向后一退，呆在原地。
这双手如果是在两年前伸出来，那她会是怎样欣喜若狂，幸福洋溢。是的，孔明有很多机会伸出手接纳她，比如在送她去荆州之前，比如她死里逃生回到成都的时候，比如她从军营跑回府中的时候，比如东征前的那个她焦灼期待的夜晚。
但是他们都错过了，用了六年的时间小心的试探，演绎一次又次分离。而今彼此明了对方心意的时候，却突然只能各自站在原地。
雁铭心里清楚她能守住的只剩下残缺！她害怕这个人看到她心底的伤痛。她也知道今后的日子，才是诸葛亮要经历的战场厮杀。她要用这样的方式一刻不离的陪着他！
白帝城永安宫内，此时白雾蒙蒙。他们相对凝眸，却将彼此的心掩盖在湿潮浓重的雾霭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