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正对于刘台的怨愤,真是深刻万分。救止廷杖的事,只是政治手腕的运用,他不愿意给一般人以强烈的刺激,所以刘台幸免廷杖的处分。万历八年,张学颜为户部尚书,揭发刘台在辽东受贿的事实,再经过辽东巡按于应昌、江西巡抚王宗载的彻查,刘台终于得到流戍浔州的处分。嫌疑的阴影,又投射到居正身上。居正说:“古云,‘宁人负我,无我负人’,况冤亲平等,悉归幻妄,今转盼之间,已成陈迹矣,何足挂之怀抱乎?”话虽说得淡泊,但是事实上居正不是一个淡泊的人。孔子说过:“以直报怨。”什么是“以直报怨”呢?《礼记·表记》又记孔子之说:“以德报德,****有所劝;以怨报怨,****有所惩。”“直”只是应得的价值,因此“以怨报怨”和“以直报怨”,适成为同义的语句。也许居正认为刘台只得到他应得的价值罢!从近代的政治风度看来,不能不算是可以惋惜的事。
刘台攻击居正的贪污,不是没有根据的诬蔑。居正当国以后,曾说:“仆自当事以来,闭门却扫,士大夫公言之外,不交一谈。”又说:“仆近来用人处事,一秉公心,谬持愚见,旁人无所关其说,士大夫公见之外,不延一客,公谈之外,不交一语,即有一二亲故,间一过从,不过相与道旧故、遣客怀而已,无一语及于时政。”居正对于自己的生活,不算没有把握。在操守方面,正因为居正对于政权的热中,我们更可想象他对于货利的淡泊。在言论自由的时期,一旦贪污有据,经人指摘,往往不但成为终身的玷辱,而且会引起政权的动摇。这是一个热衷政权的人所不愿意的。然而明代腐化的空气,已经弥漫了,腐化的势力,侵蚀一切,笼罩一切,何况一个全权在握的首辅,更易成为腐化势力的对象。北京只是居正的寓所,他的家在江陵;居正可以洁身自好,但是居正有仆役,有同族,有儿子,有弟弟,还有父亲。腐化的势力,在北京找不到对象,便会找到江陵。居正也许还能管束子弟,他能管束父亲吗?尤其张文明那一副放荡不羁的形态,更不会给一个十几年不曾见面的儿子以说话的机会。
明朝的政治,充满无数腐化的因素。现代认为不应存在的事实,在当时只是一种习惯。最痛苦的是在未经指摘的时候,尽管认为习惯,但是一经指摘以后,立刻又成为贪污。因此从事政治生活的人,随时随地,都受着物质的诱惑,也就随时随地,会蒙到仇敌的指摘。这是政治生活的创伤。隆庆六年,湖广巡抚、巡按提议为居正建坊。大学士建坊,在明代只是一个寻常的事,但是建坊的工料,一切又落到湖广民众身上。居正极力辞免,他说:“敝郡连年水旱,民不聊生,乃又重之以工役,使万姓睊睊,口诅祝而心咨怨,将使仆为荣乎?辱乎?”不建坊也可以,他们便准备照工料折价,送给张家,这可算是异想天开,不过居正并不觉得离奇,他只说:
若欲给与折价,尤不敢当。家有薄田数亩,足为俯仰之资,仆又时时以其禄入,奉上老亲,击鲜为宾客费,家不患贫。而诸公所馈,铢两皆民膏也,仆何功以堪之,何德以享之?顷已有书恳控二公,恐未见谅。愿公再以鄙意固请,必望停寝,乃见真爱。若不可止,如向者面渎云云,准作废府纳价,贮库作数,仆亦受惠多矣。仆虽无德于乡人,而亦惧丛怨以重吾过。诸公诚爱我者,宜视其所无者而与之,奈何益其所有以滋毒于仆?恃公道谊骨肉之爱,故敢沥竭肝胆,直露其愚。若谓仆心或欲之,而姑饰辞以沽名,则所谓穿窬之徒,不可以列于君子之林矣。
我们不能认居正为“穿窬之徒”但是我们也没有看到坚决的拒绝。他只是不要建坊,不要折价,而希望以建坊之费,准作废府纳价。在运用的方面,纵使不同,但是接受只是接受,还不是同样的民脂民膏?废府即辽王府,隆庆二年辽王宪婶被废以后,张家据为己有,直到隆庆六年,才想起纳价的事。《明史纪事本末》卷六十一和《明史》原本,称“居正攘以为第”,指此。居正曾孙张同奎对于此事的否认,只是没有根据的说话,其后《明史》根据同奎的言论,重行删订,便上了一次大当。
建坊不仅是建坊,坊价送到张家,立刻修建第宅,建筑工人由锦衣卫军士包办。这个原是明代的敝风,但是在这一点,似乎居正也不觉得离奇。他说:
新构蜗居,三院会计欲有所助。诸公厚意,岂不知感,但仆本心,原不敢以一椽一瓦劳费有司,故虽督造锦衣,亦止便差用措,诚恐惊扰地方也。今堤工方兴,疲民无措,公私嗷嗷,困敞至此,岂复有余羡为仆营私第乎?仆虽无德于乡人,实不敢贻累以贾怨。且去岁诸公所赐坊价,已即给付工匠,即有不足,以后逐年赐赉,及俸入田租,陆续凑办。需以二三年,可得苟完矣。若诸公创行此意,则官于楚者,必慕为之,是仆营私第以开贿门,其罪愈重。万望俯谅鄙衷,亟停前命,俾仆无恶于乡人,无累于清议,则百朋不为重,广厦不为安也。
这是万历元年的事。这一座第宅的规模,着实不小。居正自言:“小宅,原拟赐金构一书舍耳。不意锦衣庞君遂摹京师第宅,大事兴作,费至不赀。屡屡垂念,给与频蕃,既乖本图,复益罪过,赧怍之衷,口不能悉。”第宅之中,有堂有楼,神宗赐名为纯忠堂、捧日楼,又颁御笔大字二幅,对句一联,御前银一千两。这次建坊、建第的计划,发动的是湖广巡抚汪道昆,完成的是继任巡抚赵贤,恰恰做到“官于楚者,必慕为之”的地步。“给与频蕃”,适成为“营私第以开贿门”的注脚。以后万历六年,有人提议替张家创山胜;万历八年,提议建三诏亭;万历九年,提议重行建坊表宅,而且一切动工进行。一都不待居正的同意。所以无论居正是否默认,这一个贿门,在他当国的时期,永远没有关上。
贿门当然不仅在此。荆州江滨的沙滩出水,荆州府落得做人情,便撺掇张家出来报领。居正自己说起:“又昨王太常言,府中有一淤洲,公欲寒家人领。极知公厚意。但利之所在,人争欲之,擅众所利,则怨必丛积。家有薄田数亩,可免饥寒,老亲高年,子弟驽劣,诚不愿广地积财以益其过也。”居正的话没有说错。但是广地积财的事,仍是不断地进行。居正身后,福王常洵奏乞居正所没产,恰恰证实居正积产的成绩。
最直接的办法,是把贿赂一直送到江陵张家。居正书牍里,屡次提到。最阔绰的是两广的长官。万历七年,居正曾说:“自不觳待罪政府以至于今,所却两广诸公之馈,宁止万金,若只照常领纳,亦可做富家翁矣”。大致古来两广一带,腐化的空气,特别浓厚,所以岑参看到朋友往广东做官,仔细吩咐他:“此乡多宝玉,慎勿厌清贫。”明朝的腐化空气,本来很盛,最盛的还是广东,吏治的腐化,当然影响到人民的生活和地方的治安。两广****最多,这是一个最大的原因。
在贿赂的进行中,也有几次特别的趣事。一位知县的贿赂送来,居正拒绝了,知县认为嫌少,便设法加添。经不起再来一次拒绝,他索性借上一条玉带,一并献上。居正复信说:
往者别时曾以守已爱民四字相规,故屡辱厚惠,俱不敢受,盖恐自背平日相规之言,有亏执事守己之节。而执事乃屡却不已,愈至愈厚,岂以区区为嫌少而加益耶?至于腰间之白,尤为殊异,顾此宝物,何处得来,恐非县令所宜有也。谨仍璧诸使者。若假之他人,可令返赵。执事从此,亦宜思所以自励焉。
这仅是小小的告诫,还不严重。最离奇的是一位郧阳巡抚。他在解任以后,到处活动,声名已经不佳,偏偏又活动到居正门上来了。这是一件笨手笨脚的事,居正怎样提出呢?他只有开一次玩笑,说道已经给吏部提起,但是吏部因为空气不利,只有极力避嫌,不敢起用。说过以后,居正更重重地教训了他一顿:仆之求士,甚于士之求已,虽越在万里,沉于下僚,或身蒙訾垢,众所指嫉,其人果贤,亦皆剔涤而简拔之,其为贤者谋也,又工于自为谋。公闻之往来之人,岂不诚然乎哉?胡乃不以贤者自处,以待仆之求,而用市道相与,馈之以厚仪,要之以必从,而又委之于私家,陷之以难却,则不知仆亦甚矣。古人言,非其义而与之,如置之壑中,诚不意公之以仆为壑也!以公夙所抱负,又当盛年,固时所当用者,此后阖门养重,静以俟之,弓旌之召,将不求而自至。若必欲如流俗所为,舍大道而由曲径,弃道谊而用厚贿,仆不得已,必将言扬于廷,以明己之无私,则仆既陷于薄德,而公亦永绝向用之路矣,是彼此俱损也。恃在夙昔至契,敢直露其愚,惟公亮而宥之,幸甚。
这次居正的地位真是尴尬,所以只有痛快地数责。所谓“委之于私家,陷之以难却”,也许是指送到江陵张文明的手里,但是这只是悬想,没有证明。
文明是一个放浪不羁的人,居正当国以后,当然增加文明的威风。万历初年御史李颐前往广西,路过江陵,看见文明气焰太大了,和他顶撞一下,居正便取消李颐的御史。居正不是不晓得文明的放恣。他说过:“老父高年,素怀坦率,家人仆辈,颇闻有凭势凌铄乡里、混扰有司者,皆不能制。”在“子为父隐”的社会中,居正只能这样说,但是文明的放恣,已经显然。参与这一切的有居正的弟弟,有他的儿子敬修,也有他的族人子弟。万历二年,居正说过;“敝族家人,虽颇知奉法,然小小扰混,未必尽无,衔勒钤制,不敢一日释也。”这里透露族中的情态。至于仆役的横肆,在书牍中看到的更不只一处。
从这许多方面看来,刘台所称“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又称居正“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不是没有根据的。但是这是明代的风气。在腐化的空气中,居正曾经和两广总督刘尧诲谈起:
尊示谓稽察吏治,贵清其本源,诚为要论,顾积习之弊,亦有难变者。一方之本在抚按,天下之本在政府。不毂当事以来,私宅不见一客,非公事不通私书,门巷阒然,殆同僧舍,虽亲戚故旧,交际常礼,一切屏绝,此四方之人所共见闻,非矫伪也。屡拟严旨,奖廉饬贪,欲庶几以身帅众,共成羔羊素丝之风,而终不可易。乃苞苴之使,未尝绝也;钻刺之门,未尝瑾也,虽飧荼茹堇,徒自苦耳,何裨于治理耶?虽然,不榖固不敢以人之难化,而遂懈其率之之心也,早夜检点,惟以正己格物之道,有所未尽是惧,亦望公俯同此心,坚持雅操,积诚以动之,有冥顽弗率,重惩勿贷,至于中伤毁排,则朝廷自有公论,可勿恤矣。
人是毕竟不免受环境支配的。假如居正不生在腐化的空气中,或即生在这个空气之中,而没有那样的父亲,也许他在“正己格物”的方面,会有更大的成绩。
大婚之后的朱翊钧,对师相张居正一直是恭敬有加、礼遇极高的,在他归里葬父的日子里,内阁的重要公文,无一一遗漏地派人送到江陵给他批阅。在他生病期间,朱翊钧就让他在家中票拟,并不断地赐物、赐药,派人慰视,派人送去可口的甜食、干点心、烧割,有一次还因他久病,甚至掉下眼泪,连饭也不想吃了。
但是,张居正太自信了,自信中还带着骄傲与偏恣。在他的眼里,朱翊钧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是一个随时随刻都离不开他的教诲、需要他帮助裁处一切的徒有其名、徒有其尊的天子,文武百官中,只有他的才具最高,只有他最忠于国家、最忠于皇上,他的意见永远是正确的,无论阻力来自太后、皇上,还是满朝文武,他永远是赢家。高不知危,满不知溢,竟使他丝毫没有考虑朱翊钧和众大臣的感受,丝毫没有觉察朱翊钧心中的微妙变化。在朱翊钧看来恭敬也好,优札也罢,一切都只是表面,甚至是无奈的,他的朝廷还需要张居正效劳,他的左右还没有人能帮助他除去张居正。皇帝做到这种份上,是令人沮伤和悲哀的,于是不满的种子深深种下,在张居正和他的政治盟友冯保的不断浇灌下,一股巨大的报复心理已经形成,剩下来的只是时间问题。
万历八年(1580)十一月的夜晚,北风呼啸,寒气袭人,正是冬至方过,小寒将至的节气。为了度过漫长的寒冷之夜,也是为了寻欢作乐,在内侍孙海、客用的引导下,朱翊钧来到西城喝下了几杯宫廷御酒,兴许是多喝了几杯,兴头上要讲究一下皇上的派头,总觉得有酒无曲少了些兴子。就叫了几个小内侍来唱些小曲,可是唱来唱去就那几支旧曲,便叫他们改唱个新的,一连叫了几个都说不会,于是一怒之下,拔出剑来,抓住两个小内侍就要砍,经左右的人劝解,朱翊钧割去了两人的头发以充首级。不料,事情马上就传到了慈圣太后的耳中。第二天,太后通知张居正上疏切谏,并让他代朱翊钧起草一纸罪己手札,一份放在内阁,一份交给太监们保管,同时又派人把朱翊钧叫到慈宁宫,令他长时间地跪着,把他重重地数落了一番,只到朱翊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保证今后一定改正,才让他起身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