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微动,沈茗惜换下华服,卸了妆容,整个人也如同失去支撑一般脱了力。
陆辞推开幽茗居的门,见到的是毫无生气的沈茗惜。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回身掩上门。沈茗惜这才听到动静,茫然地抬头看他一眼。
沉默间,奇异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霖芷香还未消散,再进去添了乱,空气便如同和不开一般沉重起来。
“再过两日,我便要回沁空了。”陆辞沉吟着斟酌字句,“这几日多谢茗惜相陪,甚是愉快。”
沈茗惜此时有些迟钝,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陆辞要走了。他走后又会是如何一般光景呢?自己如今已是卖身之人,这几日仗着陆辞过了一段放肆日子,以后还是不得已要委身于不同男人身下的。沈茗惜本就心情郁郁,念及此,竟一时间感觉万念俱灰,不由得低啜起来。
陆辞上前几步,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拥著她,半道上又放下了,轻声问:“茗惜可是……舍不得我走?”
沈茗惜待情绪平复,冷然道:“舍不得又怎样?公子高位之人,难不成会因为轻薄女子一句‘舍不得’放弃大好仕途?”
“你并非轻薄女子,我知道。”终是将她拥入怀中。
沈茗惜无言,陆辞是怎样的男人,她虽不能完全看透,但也明白几分。温柔是对每个人的,其下的真实却未必有机会显露,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也吝惜一句承诺。不过也好,承诺这种东西,说出来反而虚伪,白白的叫人伤心。
细碎的吻落下来,干了被泪水湿透的脸颊。沈茗惜闭上眼睛,任由陆辞越来越深的亲吻,从鼻尖,到唇畔,最后缠齿绕舌,乱了呼吸。
陆辞褪下沈茗惜的外衣,她挣了两下又没了动作,他便把她抱上床,还像第一次见面那样,轻而稳,让沈茗惜生出一种被疼惜的错觉,然而接下来,他清瘦但结实的身躯便压了上来,与她不留一丝空隙地紧密贴合。
沈茗惜闭了眼睛。这种事情,还是早日习惯的好,如同他说的那样,既然身在此中,便也抗拒不掉。
红鸾帐暖,隐隐绰绰的红烛光渐渐暗淡,一室春意却似无边。
沈茗惜转醒时,身旁的被褥已经凉了。云华的三月还有些春寒料峭的冷意,她不愿动,窝在没什么温度的被子里静静望着床顶。
红木的顶上刻画着百花,沈茗惜不由得想象,如果是寻常女子,早间起床时会不会是温柔的丈夫陪在身旁,嬉笑着更衣画眉,平淡美好,而不是像自己这样,无论艳的牡丹素的海棠,看起来都一样了无生趣。
轻叹一声,知道不能一直懒在床上,沈茗惜起身,转眼看见桌上放着长长的青色物件,赤脚下床细看,竟是陆辞随身的玉佩。
上好的羊脂玉佩郑重地被放在桌子中央,精致的如意结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青色的丝绦根根分明却又相互缠绕。沈茗惜小心翼翼地拿起,心思也如同这缠绕的线。
赠玉之意似乎显而易见,但她与他终究不过露水情缘,又能期待什么呢?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把玉收进盒子里,顾不上梳洗打扮,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团大红色的丝线,仔细编织起来。
“公子,您就这样不告而别真的好吗?那沈茗惜怎么着也是云华第一美人啊,这次回去了,以后可再难见到。”寻真一边将行李装上马车,一边喋喋不休地在主子耳边上念叨。
陆辞不胜其烦地板着脸,冷声道:“你管得倒宽!”
寻真一见他是真的恼了,立马识相地噤了声,手上的动作更加麻利起来,一双机灵的眼睛却忍不住要往他脸上瞧。看来公子他对那个花魁也是有意嘛。
马车自弘望大街上奔驰而过,一路上的繁华景象便成了流转的光影。寻真天性活泼,忍不住扒着车窗看街边的商铺,看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马车抵达城门。云华向来商贾往来频繁,城门处的关卡设置的相对来说比较便利,出了城,眼中所见尽是一些小茶摊,绿草地,小河沟,寻真看着没趣,便耸拉着一张略显稚气的脸问一旁端坐着的陆辞:“公子,我们怎么走啊?”
“走旱道,今晚上在业城歇脚。”
他们来的时候走的水路,从王城所在的穹川出发,自潇水向岚胭河顺流而下,直达云华,寻真想大约是逆着水回去要比走旱路来的慢,可是马车配的马虽然是款冬的猎兔马,精悍有力,却到底是比不上溪隐灵涧的灵隐宝马可以日行千里,这一路上不知道要在云华附近的小城镇过几夜了。
一想到要在那种破破烂烂的小旅店里过夜,寻真忍不住唉声叹气,他虽然是身份低微的家仆,但好歹也是新正御使的家仆,吃穿用度比一般老百姓好了不知多少倍,可不是受不了苦!
陆辞却像是看穿了小仆人的想法:“我们只今晚在业城做停留,接下去要连夜赶路回沁空。”
“啊?”寻真惨呼一声,差点没晕过去。天哪,比起颠簸的马车,果然还是破烂的旅店比较好吧!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陆辞一行终于到达业城。相对于云华的夜火通明,业城这样的小城此时已经鲜见灯光,整座城像是被黑暗的幕布遮住了一样。
陆辞走进街上一家还开着门的客栈,寻真让店小二把马车安置好,小二打着哈欠出去牵马,客栈老板也是双眼迷离的瞌睡样子。寻真看他们困成这样子还坚持做生意,不由得暗自庆幸。
夜深了,寻真知道陆辞的暗卫就在附近守着,早已没什么负担的睡去了。万籁俱寂的小城中,谁也没有发现小小客栈二楼角落的客房门被推开了。
“陆大人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在品茶?”
陈设简陋的房中,陆辞正襟危坐,手里的蜜色瓷杯显然不是什么好货色,因此只见他举着却不见他喝。抬眼看了门口一袭黑衣的人,他似笑非笑:“在下只是依照约定行事,王爷可是让人好等。”
来人背手合上门,赫然是三王爷元摇。
元摇也不客套,随意地笑一笑便坐下来:“王上密诏在身,陆大人倒好,不办正事却只顾逛窑子,此次回城,怎么个交代法?”
陆辞呵呵一笑:“王之诏,陆某已经尽力,这一年来为此事奔走不懈,便知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寻得陛下所寻之人。”
元摇对他的说辞却是嗤之以鼻:“说是尽力,其实陆大人与本王一样并不希望那人现世才是真吧。”
“王爷,这话可不敢乱说。”这样说着,脸上却不见一丝“不敢”的神情。
元摇起身,慢慢踱到窗户边上:“元悠那小子,何德何能!竟能稳坐王位!”他抬头望见乌霾的夜空,脸上现出愤恨:“你且告诉我,王女血脉,究竟有没有可能寻得到?”
陆辞沉吟了一会儿,告诉他:“没有。”
元摇露出笑容:“那本王便放心了。元悠也兜不了多久了。”
次日清晨,陆辞神采奕奕地下楼,一夜秘事了无痕迹。寻真已经备好了早饭侯着,他平日里虽是懒散,这些事上还是不敢懈怠的。陆辞习惯早起,总没有下人起的比主子迟的道理。
一路无话,赶了两天两夜的路,陆辞一行终于在清晨时分抵达穹川岸边。
澜水发源自大陆最西头的雁逝山脉,半道上积成一湾湖水,又流入末海,王城沁空,便有一半是建在这一湾湖水之上。
清晨的微光懒懒的洒在穹川之上,干净清澈的湖水染上一层金色光辉。陆辞乘上来往于东鲁大地与沁空之间的官船,因许久未休息而显出了一些倦色。
远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半圆形的巨大阴影,阴影之下是密密麻麻,根根深入湖底的木柱。那是王城建造之初从沉水之森运过来的沉水木,这种树不仅笔直无分支,而且生于水中而不腐,这些圆木被剖去外皮,置入水中,支撑起浮于空中的半座王城,五百多年来,却不见木头的色泽有半分腐坏。在朝阳的照射下,波光粼粼的水色一路蔓延,却在阴影边缘戛然而止。
过了大半日,官船终于驶近柱林。这些柱与柱之间的间距极为奇怪,木柱的排列看似毫无章法,普通的船只却没有可能安全的行驶过去,传说这是上古时候款冬一位精通奇门遁甲之法的奇人所设计,只有掌握了套路的官船掌舵手,才能顺利抵达王城。
船在长时间的弯弯绕绕之后,终于抵达沁空的中轴柱,巨大的黄金轴柱中心镂空,铺设出环形向上的宽敞台阶,足以容下十辆八乘马车并行,黄金柱壁内每隔约莫一尺左右的距离便掏空出来一块,里头放置永燃不息的人鱼油和硕大的夜明珠。此时外头的阳光已经完全消失在头顶城池的遮盖下,只有眼前的金光隐约勾勒出两旁林立的木柱,隐隐绰绰之间,人竟似渺小如同蝼蚁,亦不知身在何年何处。寻真呆呆地站在船头,他虽已不是第一次乘船进出王城,却每每禁不住为这样的景象叹为观止。
“陆大人。”轴柱入口处把守的卫兵上前行礼。陆辞微低着头让他们检查自己的令牌。微弱的光线下,无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身居高位者,眼前自是一片开阔壮丽,只是这身下的黑暗,想必是没有见识过,有多么的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