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脑出现无序的乱码和爆炸般的嘈杂大概有十秒钟。与其说我从来没正式过“是不是很在意虞天神”这个问题,倒不如说,也许在别人看来我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甚至是靠近暧昧的关系,但我们见面的次数加起来统共只有一位数,虽然也许比起其他只有数面之缘的人,我是觉得虞天神挺特别的。
但是我知道,陈逸说的“在意”,并不仅仅是字面上的在意。
有更多的雪花落在了头发上,我甚至能感觉到一阵骇人的寒气正慢慢渗透到头皮里,思维牢牢地僵硬在了那里,我低头看到羽绒服的衣摆上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雪。
——算了,先走吧。
陈逸疾步走过来用伞挡住了我头顶正准备继续侵袭的雪,最靠近我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他的眼眶周围竟是通红的,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那电影票根本不是他事先预定的,而是他在凌晨跟我说过新年快乐之后只睡了几个小时,又或者干脆没有睡,大清早赶过来买好的。
他带我走出仿古街道,右转的小道旁有一家港式车仔面。
——帅哥美女,看看吃什么。
脖子上挂着白毛巾的跑堂大叔把一张A4纸大小的卡片式菜单放到我们桌子上,菜单很简洁,上面是各式招牌搭配,下面是可以自己选择加到面里的配菜和饮料。这家店虽然店面小,但是生意却挺火,我跟陈逸进门的时候正好有一桌两人位的客人吃好起身,服务员拿了块抹布擦了擦就招呼我们坐下了。
周围的桌子上几乎都摆着两三个大碗,热气从碗里冒出来,客人们半个脑袋埋在那热气里正拿着白色筷子大快朵颐,半开放式的厨房外有一块透明的挡板,大厨师一边把面下到锅里,一边往一旁的桌子上看客人的订单。三四个跑堂的伙计很勤快,擦桌子上菜招呼客人,总是不得停歇。
在各忙各的氛围里,乍一眼看到我和陈逸,所有人都会以为我们只是约会到累了进来吃碗面的小情侣。没人会知道,即使把菜单浏览了三四遍,我还是没看进一个字,那些色泽光鲜惹人垂涎的图片,在我看来与一般的几何图形没有两样。白炽灯光下,没人能看到我心里那条黑色的河流,收敛了即将要放肆的姿态,慢慢被逼退到了最初的慌张惶恐,最底层的涌动也被严寒和质疑冻住。
——我跟你吃一样的好了。
再把菜单看了第五遍之后我依旧没有胃口,只好放弃自主选择的权利,把菜单递给陈逸,他低头看了看,把最近的那个服务员叫了过来点了两份相同的菜式。从菜单被服务员收回的那一刻起,沉默就像是摆在桌子上的沙漏,漫无目的地消耗着彼此间的能量和时间。
那个问题离现在似乎已经很久了,我不知道我现在回答我其实并不在意虞天神这个人,到底算是虚伪的马后炮,还是欲盖弥彰的恶烂解释。既然我不可能从背影就把万玲认出来,那么陈逸呢,他难道跟万玲熟到了光看背影就能认出对方来的地步吗?既然能问出那样的问题,那么他一定是在街上偶遇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万玲今天也在奥斯卡,那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在买票柜台前,还是在放映厅的角落里,还是在散场后我的目光延伸处。
但是为什么他之前都没有拆穿,我该说,他的演技真的很好吗?
效率很高,没过几分钟面条就上来了,陈逸是坐在靠外的位置,面条先被放在他的面前,然后他把面条推到我面前。
——你先吃吧,要加醋吗?
我鬼使神差很不分场合得点了点头,他拿起右手边的一罐装在透明调料瓶里的透明液体往我碗里加了些,我拿筷子胡乱搅了搅就往嘴里送,大概是没有拌匀,第一口差点把牙都酸掉,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候正好陈逸点的热奶茶上来了,他马上放到我手上,我什么也顾不上,接过来就喝了一大口,结果酸还没缓过来的舌头又被烫到了,痛得眼泪连酝酿都不用,直接从我面颊上滚到下巴,这时候也不要什么形象了,张开嘴巴用手扇了一些风到舌头周围想要缓解疼痛。
陈逸招手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冷水喂我喝下,我这才总算好过一点,身体上舒服了,我才注意到他此时皱起的眉头里面的那种无可奈何和着急。不论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看到了万玲,不论他是不是太多心了才误会了我和虞天神的关系,我的确是不应该对他说谎。
——陈逸,对不起,其实我在买票的时候就看到万玲了。
——我知道。
我们总算有了彼此坦诚的对话,陈逸果然不是从刚才才认出万玲的,这么说在我前两次骗他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真相,我心里更觉得发虚了。
——你那时候也看到她了?
——没有,我是刚才才看到她的,但我认识她身边的那个男生,他是猴子的朋友。我们在厕所里遇到的,他说他是和万玲一起来的,我问了才知道他们刚才跟我们在同一个放映厅,就联想起来你前两次心不在焉是在看什么了。
是我误会了陈逸,在那之前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偷看万玲。换句话说,如果我刚才没有说我知道走在我们前面的人是万玲,也许这件事情根本就不会被拆穿,果然做任何坏事都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我咬着下唇不知道怎么说,要是再道歉一次就显得太多余了,陈逸一定对我是有或多或少的失望的,只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而我竟然只顾着帮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监视他的前女友,陈逸见我没有回答,大概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从旁边抽了张餐巾纸出来擦了擦桌面,过了一会好像又想起什么。
——对了,你上次不是问我说万玲是不是交了一个美院男朋友吗?就是刚才那个男生,猴子跟我讲的。
难怪虞天神一直对张孟轩有敌意,上次陈逸就跟我说那个男生追了万玲学姐很久了,而现在我又知道了原来他跟猴子又有些渊源,按照学长在年级里的人气,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又或者这所谓猴子的朋友还是通过他认识万玲的。那么张孟轩简直就是破坏了虞天神与万玲重修旧好的间接杀手了。
——啊?还真想不到,张孟轩交一个美院的朋友。
虽然我知道这完全不是重点,但我也实在不想再纠结在万玲这个问题上了,那些信息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如果是以前,我最多可以透露给杨思然后鼓动她主动去追求虞天神而已。
——杳杳,也许我不该那么问你,但我真的觉得你和虞天神之间,你们……
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陈逸今天真的是要跟我把这个问题理清楚了,不过也好,一次解释清楚以防后患。毕竟,因为和虞天神的认识,从最开始到现在,已经不知道带给我多少麻烦了。
——我们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真的。我们也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前几次都是碰巧的而已。他也就是开开我玩笑……
——但是……怎么说呢……你上次穿的那件红色卫衣,是他送的吧?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瞳孔是不是真的像据说的那样,一受到惊吓就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开什么玩笑?陈逸的眼睛该不会被送到外星去加工过吧,光看东西就可以知道主人是谁,这种功夫最好是可以修炼,如果我能学会的话我就能辨别桌子上的菜哪道是邓心烧的哪道是顾昕昕烧的了。
——你怎么会知道啊,你有特异功能么?他送我那件衣服其实是因为万玲不要他才……
——你别紧张,我是那天在秘密基地里,看到那件衣服的帽沿上有他名字的缩写。年级里的人都知道,他一直把自己当成明星,送给别人东西的时候都要签上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我自己都没看见?虽然证实了陈逸并没有特异功能,但能这么观察入微地发现我帽檐上的三个英文字,这也算是个本事了。我想那个签名一定是虞天神买来想到要送给万玲的时候,满脸甜蜜地签上去了。但是剥离掉爱情这层糖衣,这个习惯到了我这只能被视为是一种变态。
而且这么说起来,那么他送的那只玩具熊上也该有这个标志了?可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看见过,我回想了一下当初我把熊带到陆佳云家的时候她把吊牌剪了下来,那上面似乎是不像是打印上去的英文字母。这是我唯一能庆幸的地方了,要是那只带有虞天神专属印记的玩具熊每天睡在我的床上,我只会感觉到渗人的恶寒。
——可是那真的是个误会,那件衣服是那天他把我叫到动物园,然后硬要我穿上跟他一起去跟踪万玲的……他一直喜欢的就是万玲,怎么可能喜欢我。
越说到后面我就越没底气了,虽然他不可能喜欢我是个事实,我对他没有感觉也是个事实。但是非要在人前承认自己没有吸引力,用据理力争的口吻去要人相信自己是差劲的,是很难以被喜欢的,而且还是在自己喜欢人的面前。我觉得这要是被顾昕昕知道了,一定会大骂我没骨气,然后把我和扫把畚箕一起关在储物室里三天三夜。
——杳杳,如果他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不好。
陈逸一定以为我是急了才语无伦次,所以也没再把卫衣的事情说下去,我明明每次都不是刻意示弱,但依旧被照顾着。我不确定古湘喜欢他,是不是因为他的这一点,但是至少,陈逸的温柔从刚进入我生命开始,就像是一颗扰乱我星系的慧星,柔软而缠绵地围绕着我曾经被人言和漠然冰封住的轨道。
——可是我真的……跟他没有关系啊。
我还是像魔症了一样拼命解释,我不喜欢琼瑶剧里的那种在拖泥带水地折磨过对方之后再冰释前嫌,明明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明白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演化到天翻地覆食不知味的地步。我既不想要让别人误会我和虞天神两个人是见异思迁的共犯,更不想要让陈逸继续觉得我在意虞天神比在意他多。
我有些哽咽,但绝对不是故意做作,只是被误解而来的心里泛酸。陈逸把热奶茶又放到我手上,此时已经没有那么烫口了,我喝了一口进去,那丝滑的触感立马就让我舌头刚才被烫到的苦楚又缓和了几分。我抬头看着陈逸,他也正贯注地看着我。
——杳杳,我希望你以后可以不要再跟他接触了好吗,虞天神他会拖累你的,会给你惹很多麻烦。
关于这一点我早就亲身体验过了,但我还是没能很嚣张地真的把这句话说出来,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在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比温水还柔之后终于放心开始吃面。
难怪别人说,爱情里的小磕绊能让彼此更依赖,更靠近白首不离。
2008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