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都说小湘的病已经好了，她已经不会再阻碍你和陈逸了，陈逸他已经是你的了，你还想怎么样！
张孟轩沙哑着吼着，眼睛红得快要出血，却始终是对着墙吼的。之后再没说什么话，离开之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握着拳对着我怒目，想要暴揍我一顿的拳头被理智拉偏了最终落到了瓷砖墙上。我那时自暴自弃地希望自己是个男孩，那么他的拳头就可以痛快不带顾虑地砸到我身上，然后我们两个抱着滚到地面上狠狠地干上一架，说不定我们就不会都那么难过了。
张孟轩走了之后我又一个人在音乐教室门口蹲了一会儿，就好像我知道陈逸消失了的那个中午，在天台里哭了一个中午，但是那个天台再也挤不进我任何一点点自怜，它现在充斥着烟雾和火焰，是古湘用那颗水灵生动的灵魂去霸占过来的。我已经控制不了发抖的手，它不停地用手背蹭着我的脸颊，揉搓着我的眼睛，眼泪里的盐分一股脑涌进了我磨破了皮的肌肤里，我呜咽了几声，又把头埋地更深更深。
我的腿开始发麻，我拿背一下下撞击着后面的墙壁，肺部和胃部相继传来一阵扰人心智的钝痛。我现在已经不怕黑，不怕鬼，我多希望古湘此刻早已焦黑的魂魄可以有一丝游离到了这里与我对话，她把我叫到天台的目的是什么？她为什么要做这么极端的事情？她的病难道还没好吗？她……是不是又是来向我把陈逸要回去的？
古湘，我求求你回答我吧，就像那天你躺在苍白的被子里，消毒水的气味游走在你勾人的发丝之间，你双眼通红地拿所有人都不愿意告诉我的真相戳穿我的自尊，撼摇我对陈逸的决心，你嘤然有声的嗓音却用无比坚毅的语气告诉我陈逸是你的，我知道你恨不得拿那把割伤了我的手的水果刀把我剐死，我知道你其实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
是吗？是吧。古湘，你回来吧，然后我去死。因为直到你死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你活着，比我活着要重要多了。
我原以为我真的会蹲在那个地方一直哭，然后心灰意冷地变作一座石像，就这么一辈子在这栋古湘**的大楼里对她忏悔。但是当另一边楼梯上传来大队人马的脚步声时，我还是条件反射，像一个越狱的犯人一样朝楼下逃窜而去。
那些人是谁，是老师还是学生，是校长还是保安，还是说，张孟轩报警了吗？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一爆开，就把其他的一切想法都炸了个粉碎。我必须逃，我只有逃，不逃到跌倒，我绝不能停下来了。
这几座楼梯一模一样，就像是手机里没有设置终点的跑酷游戏，我只能不停地重复地，往更远的地方更快地逃走，可是途中没有金币，没有可以加生命值的能量，什么都没有，只有单调无尽的恐惧在把我往这个世界的外面驱赶。
我的理智是在看到班牌的那一瞬间忽然恢复起来的，人的大脑果然具有自我修复的功能，除非有极大的念头，否则潜意识总会在你濒死的那一刻，用苟活作为借口把你从死亡边缘硬扯回来。
我摸了摸脸颊，泪涟早就断了，只剩下脸颊上的刺痛感还在持续发胀着，我把有些皱的衣服理了理，走完最后几阶楼梯，进了教室。
——杳杳！你刚才去哪里啦！
我还没走到座位上，就被刘珊珊拽到了桌边，还处于敏感的身体状态让我一下子着了慌，双手交叉挡在头上，刘珊珊把我的手掰了下来，然后入目的就尽是她哭笑不得的表情。
——诶，我说顾杳杳，你刚才叫我等你一下，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你是不是……去找学长啦？
她眯着眼睛拿手肘撞我，我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毫不知情，也完全无法戳穿我人模狗样之下的惶惶心跳。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才使得自己能与她正常对话，但是语气之间的不安还是没能瞬间消殆干净。
——不是啦，我……我有点头晕，所以去医务室吃了点药。
——啊？真的啊？难怪你脸色看起来好差。
她拿手背过来敷在我额头上想试试我有没有发烧，手指不小心碰到我眼皮的时候我疼得“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连忙收回了手怕再伤着我。
——杳杳我看你还是回家吧，我带你去跟小梁老师请个假。
——嗯……
我想起了我小学的时候装病逃学的戏码，那时候那个不足一百亩的校园是我内心最逼仄阴暗的躲避，而如今我好不容易爱上一个同样叫做学校的地方，却被一场大火，再一次逼退到了仓皇逃跑的境地里，莫非这诅咒于我，只要有怯懦作饵，期限已经是永久了。
刘珊珊为了照顾我的身体，在走廊上故意慢着步子与我并肩朝小梁老师的办公室走去，我们的肩膀不断地小撞到，我心里那股灼灼的闷火好似被原本不起眼的微弱穿堂风一次次轻微地撩拨着，渐渐越变越旺，我整颗心被收纳进了一个叫做愧疚的弹簧盒子里，越挤越难受，既害怕它继续而来的压力最终让我崩溃，也害怕被突然打开时那一瞬间膨胀的惊骇感。
我明明没有像刘珊珊以为的那样发了高烧需要急救，但是身体受着心灵的支配正一步步被压垮，我感觉到眼前所有的景物正在跳脱出自己的轮廓，朝别的物体渲染开去，我一定是快要晕厥过去了。
——对了！杳杳，你刚才是在实验楼那边的医务室吃的药吧？
刘珊珊的问话让我脑子里那些关于毁灭的杂念迅速地像一片星际里的无数小星球被极速收缩，我又恢复了一点精神。
——啊……是啊。怎么了吗？
——那就难怪你不知道了，刚才学校顶楼着火了。
我的身体很难看也很难控制地抖了一下，刘珊珊还以为是我头晕造成了，忙抓着我的胳膊让我靠着她，一阵酸涩涌上眼睛，但是抢先一步控制住身体的恐惧，把借着大火片段又想冲毁我的眼泪瞬间烘干。我必须装作若无其事，即使刘珊珊没这个心眼来注意我跟刚才的火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步步为营，不然说不定我马上就会死，我是这么觉得的。
——着火了？怎么回事……
——真的是好大的火啊，只不过一开始根本没人想到会是火灾，因为顶楼一直都是封锁的，而且老师们都还在教工食堂吃饭，看到的都是学生，他们还以为是学校安排的在上面烧什么东西，后来有人发觉不对就去找保安了，好几个保安就冲上去灭火了，还好火没蔓延到楼下几层，但是天台上的铁丝网肯定完全烤焦了。
刘珊珊把知道的全都详尽地告诉了我，可只有我知道，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一场老天无意中给予的灾难，没有她叙述地那么冰冷随意，更结束得不完美轻松。
——噢。
我现在在她眼里正生着病，所以少说几个字她应该也不会起疑，我要是说太多来欲盖弥彰，反而有可能会露馅。说真的，我现在真觉得自己是个魔鬼，那些隐忍和愚善不过是我爆发之前的伪装，看我现在若无其事假模假样的德性，我就会觉得我的生命也许原本就是要逆过来的，我那六年的苦痛折磨，完全是为了偿还今天的见死不救。
可是，我又真的能救得了古湘吗？呵呵，我又发现我不仅恶毒，而且还无能。
——诶，杳杳啊，你知道为什么学校没有叫消防车也没有报警吗？
刘珊珊把脑袋凑了过来，她总是可以随手捻起任何的事情作为八卦的支架，可是我多么想提醒它，这次这件事情真的不好玩。我暗自翻了个白眼没有回答，她以为我是没力气说话了，就自顾自开始推理起来。
——杳杳，你别说我吓你噢。通常学校不让外面知道这种事情，肯定是出人命了啊，我以前也听说过有几所学校，学生堕胎跳楼自杀了，他们也不报警，就和学生家长私下和解，你想啊，如果这种事情传出去，学校的口碑怎么办啊，以后哪还有人敢来念我们学校。
我僵硬地转过头去，正好与刘珊珊对望上，这一刻我竟然对她无比畏惧，甚至觉得她像是个洞悉一切的智者，而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铺垫，她早就对真相了如指掌，现在也根本不是要送我去小梁老师那里请假，而是要把我扭送到警察局甚至是地府接受审判。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刘珊珊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端凝，而我的肢体越来越僵硬没知觉，那声惊叫已经堵在喉咙口了，她却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真相信了啊？都是电视剧演演的啦，说不定就真的只是因为火势还可以控制用不着消防队了而已嘛……
——嗯……嗯是啊。
我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刚才急剧加速的心跳还是没有平缓起来，我们就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拐弯处小梁老师的办公室。又要开始说谎了，我怵然觉得，这条坏人的道路，我已经彻底回不了头了，那些纯洁的白色的天使的翅膀，那些无暇的微醺的月亮的光芒，都已经以迅捷的速度离了我几千公里了。
——梁老师，杳杳她有点不舒服，你给她开个假条吧。
我们班的人对小梁老师说话一向不用敬语，什么“您”、“请”之类的字眼用在我们相差无几的年龄上只会觉得别扭。小梁老师手里还拿着咖啡杯，话还没听完就把杯子往桌子上一墩站了起来，咖啡被溅出好几颗到桌子上。
——发烧了？脸色看起来也好差，我打个电话给你妈妈吧，还是打给你姐姐？我记得上个学期的家长会是你姐姐来帮你开的吧，她电话多少？
——不用了梁老师，我妈妈……工作很忙，我姐姐也在上课，我自己打个车回去就好了。
小梁老师还是不太放心，要找联络簿打给顾昕昕，我再三坚持，她也没办法，给我签了张病假单让我带给保安，我在刘珊珊的搀扶之下出了校门。
上了出租车，学校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像是被PS滤镜里的动感模糊处理过一样，一处接一处地落在了我后面，我心一松，终于又没把持住抽噎起来，司机师傅马上被吓得不轻，紧张得扭头就问我是不是被欺负了，要不要送我去警察局。我慌张地摆了摆手让他继续开车，然后把眼泪尽力地收敛起来。
警察局……这太讽刺了，是要让我把自己送进去么？
2008年3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