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一片寂静,我拿着钥匙好像怎么也捅不进锁眼,好不容易捅进去了,我又慌乱地转错了方向,我急得在原地跺脚,冰凉的左手把着颤抖的右手继续转钥匙,额头上的冷汗不停催促我再快一点,我总觉得我再不开门进去,古湘就会出现在我后面掐住我的脖子。
钥匙终于打开了家门,我身子一斜撞了进去,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把钥匙随便地扔在了鞋柜上,逃也似的跑进了房间,我把棉被摊开把自己紧紧地包了进去,还穿着厚大衣,里面还有校服卫衣,不出一会就满身是白毛汗。我整个身子在瑟瑟发抖中浑沌了心智,眼睛一闭终于晕了过去。
——顾杳杳?顾杳杳!
我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穿着校服的顾昕昕和一身黑风衣的邓心正坐在我床边焦心地看着我,我再一看自己,外衣已经被脱了下来,被子也平整地盖在了我的身上,我用手肘支着身体起来,顾昕昕马上拿了个枕头给我垫在床头上。眼睛一眨觉得分外酸涩,眼泪又一颗接一颗地滚了下来,把正给我掖被角的邓心吓得僵住了。
——杳杳,你怎么了啊?刚才你们小梁老师打电话给我,说你生病了请假回家,我到家的时候你一个人卷在被子里睡过去了,我把你放好之后等昕昕回来再叫你起来的,摸你的额头应该没发烧了,要不要起来?
我呜咽了两下,把眼泪又重新忍了回去,我多希望邓心告诉我的是,我从早上就开始发高烧,然后从来没去过学校,一直到现在才苏醒过来。我也没收到过古湘的简讯,更没有上过天台经历那场火灾。
——我没事……我好了。
——那……今天晚上生日会的事情,他们还来吗?
恍惚之间我觉得有一双露出森森白骨的手抚上我的脊背,吓得我一下子缩回了被子里,原本恢复了平顺的被子被我揪得又起了皱褶,我把棉被外的被单狠狠握紧手里,冷汗马上就打湿了那一块。
——不要……不要!他们不来了,他们不要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是从小把古湘当作普天之下最珍贵至宝的陈逸,是最看重与陈逸之间的兄弟义气的张孟轩,是无意中猜中了一切灾难的刘珊珊,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即将要被现世的丑恶玷污到的陆佳云?没有了,没有一个人是我希望他现在出现在这里的,甚至是邓心和顾昕昕,我都希望她们能消失,总之现在不要出现在这里,然后一无所知地问我一些让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那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去给你煮点稀饭。
伴着叹息落下的作罢,邓心走出了我的房间,但是我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这就说明顾昕昕还没走,我知道她肯定在怀疑我,认为我不单单只是生病这么简单。我已经在被子里闷到快要窒息,但还是克制住自己不要掀开被子去,不然顾昕昕她一定会问我,而我……一定会什么都跟她说。
幸好没多久,顾昕昕也伴随着她的脚步声出了我的房间,只说了最后一句。
——顾杳杳,你进家门的时候没穿拖鞋,我给你拿过来了。
房门被掩上之后,我先是把半个头伸出去望了望,才敢慢慢地把棉被掀开,我此刻总觉得这个被子能为我阻挡外界一切的诘问和责难,比小时候以为接吻就会怀孕还要幼稚半分。我突然想起什么,然后在桌子上摸了半天,才想起来校裤还没脱下来,于是伸手一找,把手机顺利地捞了出来。气泡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和一个简讯,我抱着不知道是期许还是恐惧的态度打开,发现未接来电是邓心的,她应该是在接到小梁老师电话之后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才打的,而简讯是刘珊珊传来问我有没有好些的。
那点期许和恐惧一瞬间蒸发成了雾茫茫的彷徨和自嘲,事到如今,我难道还希望陈逸打来或是传简讯给我,安慰我亲眼看见一个人**之后接近极限的恐慌吗?不可能了,一个人的善良不可能长日无尽,我现在才明白,陈逸喜欢我,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这些全部都是要建立在古湘安然无恙的基础之上。
就好像古湘曾经在病房里面跟我说的,陈逸很善良,不会离开她,因为他离开了就等于亲手杀了她,现在一切都玩笑般地成谶了。要如何让陈逸保住“很善良”的头衔呢?我想先决条件,大概就是要永远地离开我了吧。
她还说过,我也很善良,但是我真的善良吗?如果我那时候疾呼救命,拼死搏一搏让别人扑灭古湘身上的火然后把她送进医院里去,是不是才不算忤逆善良的本意。我不是没有在新闻报纸上看到过**后被救下的人的怪模样,他们浑身或火红或已发黑,布满了肿胀的丑陋的血泡。古湘不会愿意这样活着,明明谁都知道,可是如果我说出口,那么继“见死不救”之后,“麻木不仁”的帽子很快就要在众人的炮轰之中扣下来。
晚饭我根本没吃多少,即使是稀饭,也让我每咽下去一口都觉得它和言不由衷的苦楚一起被堵在喉咙很久才通过食道滑下去。为了不让顾昕昕和邓心这两个心思敏感的人起疑心,我吃完饭后就钻进了浴室,把花洒开到最大然后从头到脚淋个透彻。但是我发现这种电视剧里常用的消极手段在现实中并没多大的让人冷静下来的作用,我淋一会就把毛巾拧开擦擦眼睛睁开一会,我总觉得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有无数黑色的爪牙把我抓紧无间地狱里鞭笞我。
意料之中的失眠,那些火色的画面在我辗转反侧之间犹如黑夜里的一道流萤,拖着长长的尾巴追随我在关了灯的房间里的视线,雪白的墙面,木质电脑桌,电视机的硬壳,都像是古湘被火光拉长了的黑影,潜伏在每一个角落里,伺机以鬼魂恐怖的面目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是怎么睡着的,我不得而知,总之从进入睡眠开始,梦就浩浩荡荡地挤破了阴阳之间的界限,牢牢地把我桎梏了起来。
我梦到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和陈逸,还有所有该出现在我甜蜜和美的生日会的人,我们在一片广袤的草原之上,深蓝镶满星河的夜空之下,我们在野餐布上共进晚餐,然后一起吹蜡烛吃蛋糕。忽然其他人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陈逸,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到了他的手心里,他带我穿越一片早春气息的草丛,就和我们秘密基地前的一样茂密,然后我们到了一片雪白色的花海里。
花海的正中央是花朵最繁盛的地方,一个巨大的粉色的礼物盒横躺在中间,陈逸牵着我,顾着我脚下的步子,我们缓慢地走到了盒子前,我在他笑而不语的酒窝间被催促着抽开了蝴蝶结,揭开了礼物盒看了一眼之后我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古湘竟然穿着婚纱,化着新娘妆直挺挺地睡在了礼物盒里,而那件婚纱,就正好是开学那天我和陈逸还有古湘一起去面店时,经过的婚纱摄影楼的橱窗里正展示的那一件馨黄色的礼服。那画面本像是白雪公主躺在水晶棺材里般梦幻具有童话色彩,可是内心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往恐惧里压,就像是黑夜走在湖边,然后突然被人把头按进水里的感觉。
直觉告诉我要逃跑,可是我的手脚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这时候礼物盒居然开始焚烧了起来,我倏然想起了一切,古湘的简讯,霉味的楼顶,惹祸的汽油味,还有随着热浪扑面而来的死亡。容不得我继续沉陷在重蹈覆辙千万次也依旧鲜血淋漓的记忆,从那大火之中,竟然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爬出来了,我匆匆一瞥,看到的是古湘焦黑的面目全非的身体,正朝我这里缓慢却不停滞地爬来。
我大叫一声踉跄地站起来就跑,狼狈地从那丛杂草中跌跌撞撞地闯过,终于那些消失的人又回到了视线里,但是我仔细一看,他们的眼神已然失去了神采,我朝着他们的目光猛地向后一转。看到陈逸正牵着那具穿着完好无损的婚纱的焦尸,像是新人走红地毯般郑重庄严地朝我们走来,但是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没有人震惊,没有人逃跑,就好像一切都是情理之中,而我才是那个与他们以为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疯子。
——这就是我的新娘。
陈逸冷笑着看了我一眼,说完之后附身亲吻在古湘的脸上,夜空之中开始轰轰地响起烟火声,我看着周围的人,他们也慢慢地挂上了祝福的阴森的笑。我转身呕吐起来,把心肝脾肺肾都吐了出来。
尔后猛地一张开眼睛,我终于醒了,于是逃跑成了我噩梦初醒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我要跑!跑到死亡里,那个大家都觉得我非去不可的地狱里。我要跑!跑出生命和世界,跑出所有我即将要受到的冷言外。然而无论我怎么疯狂地命令我的手脚去工作去逃亡,我还是像是死死被扣在床上一样动弹不得。
我明白过来了,这个噩梦并没有完全醒来,我如同做了连环梦一般掉进了鬼压床的陷阱里,虽然我的大脑恢复了清醒,可我的身体还被鬼神给扣押着。那么压着我的鬼会是谁,是古湘吗,她从噩梦里追出来了吗,可是我不会成为陈逸的新娘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人有很多种害怕,逃得掉的叫做恐惧,逃不掉的叫做绝望。
鬼压床的现象没持续几分钟,再次醒过来,我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心里那把不断绞着皮肉的螺旋刀带来的濒死感。我不惧疼痛地滚下了床,忘了门把的存在,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拼命拍打着房间的门。
——救命啊!砰砰砰砰……救救我啊!救命啊……砰砰砰……救命啊!救我……砰砰砰砰……
顾昕昕和邓心推门进来的时候顺便把我房间的灯也打开了,黑暗像是刚偷完腥的猫,瞬间四处逃窜得无影无踪。
——顾杳杳,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顾昕昕披头散发地叉着腰站在我面前,我明白睡梦中被吵醒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也来不及客三套四铺垫,如果我再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我一定会疯的。顾昕昕也看出我神色不对,那句话之后就闭了嘴,等着抽抽搭搭的我把话讲完,我胸腔里一鼓一鼓地很是难受,讲到后面几乎快断气。
顾昕昕听完之后就和邓心一起陷入了沉寂,半分钟左右过后,邓心突然过来抓住我的肩膀,我抬头看见她满目的慌张。
——那么杳杳,告诉妈妈,你们学校的天台有监控吗?
监控!?
2008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