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顾重光的小轿车的后座,看着窗外逐渐趋向黑暗的夜景,我没有心思像往常那样放空去熬过,满脑子都是关于那个女人的想象。
那个我从小就不知道名字,只是跟着邓心和顾昕昕一起称呼她“那个女人”的人。过去我从来就不敢想象她是什么样子,年轻时候的邓心,我是说更年轻的时候,一定已经足够妩媚倾城,除了性格也许不那么贴心以外,就连厨艺也是上乘。那么到底那个女人是长了一张多么勾魂夺魄的脸,才让顾重光不管不顾地将道德和理智抛诸脑后,力排众议地朝着他们明知会充满非议的未来狂奔?
说到底也是新鲜感作祟吧?就像外国人跑到唐人街吃宫保鸡丁,而中国小孩却把炸鸡当作考试高分的奖励,就像潮汐渴望湖泊的宁静,溪流却向往大海的汹涌。再鲜艳的朱砂痣久而久之也会腥得像蚊子血,再皎洁的明月光也会被时间蹉跎成衣服上难堪的白米粒。
但是新鲜感又要用什么做保鲜剂才能维持这么多年呢?所谓的真爱吗?那邓心又算什么呢,难道他们的婚姻并不是以真爱为基垒的吗,还是说那些真爱都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被摩擦掉,在并肩拼事业的时光里被分解掉了。
这样看来,婚姻和爱情虽然同样未知难解,但很明显并不是同一道题了。爱情是道判断题,答案只有爱与不爱,但是婚姻是道绵长的应用题,每一个条件都能是转折,每一个数字都能是陷阱。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顾重光的家。
我从来不敢想象,顾重光的家竟然离我的只有十分钟的车程,两三条大街的距离。也就是说,在他和邓心离婚,在我和顾昕昕相依为命的好几年里,我们很有可能曾经在不同的时间走上过同一条街,很有可能在不同的角度看过同一场烟火。
我们曾经那么多那么多年,都在上帝俯瞰的视线里擦肩又擦肩,相遇又错过,然后今天终于交叉出了支点,撬起一场终于要来的风暴。
这个家并没有我想象得冰冷奢华,那也是个跟我们家差不多坪数差不多格局的公寓套间。而当顾重光摁亮客厅的灯时,我的胆怯和灯光一齐被水晶吊灯反射了出来。
那个女人在哪里?在下车之后我的心一直以成倍的速率跳着,生怕门一开,我就看见那个我应该最憎恨的陌生人,在敞亮的属于我父亲的房子里以主人的姿态迎接我。而现在客厅的灯由顾重光打开,也就是说那个女人并不在客厅里,也没有准备要客套着迎接我,说不定她在用忽视给我一个下马威。
——老板……我把杳杳送到了,那我先走了啊。
顾重光对小安阿姨点了点头,但却令我更加着了慌。我跟顾重光聚餐一向是小安阿姨一起把我送到酒店的,开始的时候为了化解我和顾重光之间的尴尬氛围她也会留下来一同吃饭,后来留的次数就渐渐少了。所以到了后来,我也渐渐习惯饭桌上沉默的夹菜声动筷声,和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顾重光几乎每次都差不多的照例问题。
但是今天的情况实属特殊,如果小安阿姨不留下来,也就是说我要和顾重光和那个女人三个人坐在同一个餐桌前,跟那个女人往同一个盘子里夹菜,感受同一份无解的窘迫尴尬,压抑同一份莫名的仇火。
——阿姨你别走,跟我们一起吃吧。
我拉着要走的小安阿姨的手臂,也瞥到了她和顾重光眼里不约而同的诧异,但是顾重光收敛得很快,马上就把那种不可思议转变成安妥的迁就。
——杳杳想你留着,那你就留下来一起吃吧。
——这……好吧。
小安阿姨虽然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因为是顾重光发话了,她也难以拒绝。我想这就是顾重光的魄力,即使他的语气里没有参半进一丝命令,也让人在脑子里生出反抗之前就顺从。
——来,先坐吧。我把菜做得差不多了才去接你们的,厨房里还有几个没烧的,你们先吃起来吧。
顾重光的饭厅在客厅的另一侧,由白色的欧式铁艺栏杆围起来,整个从地面抬高大约30厘米,要踏两节楼梯上去。餐桌是大理石黄玉的圆桌,围着六张皮革的椅子。虽然不算是豪华的配备,但是看上去也算是很有格调的。餐桌上大部分都是冷盘,还有一些热菜小炒,我倒是不惊讶菜式的简朴,毕竟我也不是偏爱山珍海味的人,而是这些看着规整的菜竟然出自顾重光这个大老板之手。
——这些……都是你做的?
我忍不住发出疑问,我觉得我有一对总是令我惊异令我一次次觉得差距甚远的父母,而我却在两颗钻石的碰撞之下出落成一块平凡丑陋的石头。我想就算有一天我被通知自己其实是领养或是哪个公厕里捡的,我也会镇定地跟他们坦白这不过是我预料之中的心知肚明。
——是啊,你还不知道吧。我刚开始赚钱的时候,当过几个月的小厨师。
客厅里应该早就开了空调,顾重光把厚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卷起衬衫的袖口到厨房里继续烹调其他的料理。小安阿姨看我还愣着,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按到了椅子上,然后她又进厨房里拿了三套碗筷出来。
怎么会只有三套?对了,我们进家门已经有一会儿了,但那个女人还是没有出来,顾重光也没有要进去叫人的架势。难道是顾重光故意把她支开了家让我来吃饭的吗?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调的温度太高,我能感觉到我的脸开始微微发烫了。
——杳杳,怎么还发呆?
小安阿姨把一个酱鸭舌夹到了我碗里并且提醒我回神,我摇了摇头让她不用担心。
看来今晚真的是不会再有第四个人出现在餐桌前了。我突然有些自豪顾重光的稳重和他给我的尊重,他至少没有不支会一声就把我推进深潭。看他特意为我们腾出的清静地,我开始愿意相信他单纯只是想让我更靠近他的生活。
当顾重光把最后一道看起来就熬煮了很久的老鸭汤端上桌,一桌子的菜算是齐全了。他又去厨房多拿了三个碗出来,用了一个给我盛了一碗老鸭汤,还特地把鸭腿和鸭翅挑了出来放进去,看着浮在汤面上晶莹的油,我莫名有点不敢下筷。
我想很多年前,当顾重光还是那个一文不名的小厨师的时候,在他给邓心煮第一顿饭的时候,会不会也用那双比现在更显稚嫩年轻的手亲自舀了一碗老火汤放在她面前,等着她入口之后从眼神里溢出来的惊喜。
——杳杳,还有半年就要中考了吧。
一句现实的询问把我从对他们过去的怅惘叫了回来。
——嗯,就快了。
——答应我的,还没忘记吧。
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情,每一次见面他总难免提到,像我这种数着日子过来的人怎么可能忘记当初的承诺。我把自己的人生交给了他,然后换取我能够多在那个承载我和顾昕昕的记忆的地方多待两年。这样的等价交换到底是否等价且不去说,当初我以为绵延不尽的两年,在古老的钟声一下下的叹调中,已经在沙漏里快要见底。
——我知道。
然后饭桌上又出现那种我习惯了的,并且觉得无限有安全感的死寂。我只是一直低着头从碗里夹东西送到嘴里再嚼烂咽下去,循环往复,连谁往我的碗里送了菜都没看清,也不知道那些饭菜到底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现在肚子到底撑不撑。
我承认这是一次不愉快的聚餐,然而事实上我跟顾重光的聚餐从来都没有愉快可言,可言的只有多不愉快而已。我们都明白我并不是故意要以这态度来处理父女关系,而是分开得太久疏离了太远,彼此都已经忘了亲昵是什么感觉,父爱如山又是怎么来的譬喻。
但是顾重光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带到他身边来重复着这种不舒服的氛围,让我十分不解他的目的是想要习惯这种注定会在我们之间延续下去的疏远,还是真心想要拾起遗落在很久以前的关于父亲的责任和在乎来修复我们之间。
一顿饭吃得一如往常那样没有滋味,今天小安阿姨也少了很多暖场的话,大概是她也看腻了我们父女之间习惯性地用沉默拉扯彼此,所以无心再插足。
——杳杳,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吧。我把客房重新翻修了一下,现在弄得差不多了。想要在房间里放什么你就跟我说,我再去准备。
顾重光委婉地又一次间接提醒了我,我能住在自己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既然开口了我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又觉得我一个女孩子的要求也许跟他一个大男人提起来会有点不方便,就吩咐了小安阿姨带我进去看房间,自己端着盘子去厨房了。
顾重光说得没错,他的确是花了心思的。我的房间一看就是翻修过的,与客厅里装修的风格完全不同,是很标准的公主房。粉色的菱格软墙,墙顶的吸顶灯可以变换粉色和天蓝色。桌子有两张,床的右侧是淡黄色烤漆的梳妆桌,左侧是白色的简易电脑桌,桌子上还有一台崭新的品牌电脑。不小尺寸的床上放着一张还没有拆开塑封的席梦思,大概是考虑到我不可能马上就住进来,所以没有早早地铺上床单。
——杳杳,装潢得还可以吗?
——挺好的。
我挨着床沿坐了下来,没什么心情去细细看每一处,小安阿姨跟着我坐了下来,又开始给我做思想工作。
——没事的杳杳,我知道你还不习惯。等以后住进来,每天跟你爸爸同吃同住的就好了。
——嗯,我知道了。
我象征性地弯了弯嘴角,小安阿姨也单纯地以为我已经接受了这个房间,接受了这个家,接受了我和顾重光父女感情的修复之路。
——那你就再在这个房间看看玩玩电脑什么的,我去帮你爸爸洗碗。
小安阿姨真的是个称职的家政服务员,就算是来做客的也不忘要帮老板的忙。
我坐在电脑桌前上了一会儿网,突然有点想上厕所。走出房间发现左右两边的门都是关着的,我按照直觉随意开了一扇门,虽然里面漆黑一片,但是根据视野的大小也可以判断出大致是一个卧室,这应该就是顾重光的卧室了吧?
我后悔我抱着看一看的心情开了灯,我后悔真的如愿看到了顾重光的卧室,我后悔看到正对着房门的那一张床的上方,挂着我父亲顾重光和小安阿姨的结婚照。
2010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