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后勤部的大叔在五分钟后赶到了现场,手上提了个筐子,还戴着白色棉纱工作手套,利索地把还镶在窗口的磨砂玻璃一片片夹出来,锋利的尖芒被格档在手套外,觉不出刺痛,玻璃落到筐里的声音很大,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不耐烦而特意加重动作来宣泄。小梁老师帮着大叔把我桌上和教室地上的碎片一起扫进筐里,让我们先自由活动,半个小时以后要去操场集合,调整日后出操的队形。
我趁着这段时间去登记座位表,杨思跟在我后面扯我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我真的问起来,她又说没什么。我走到别人座位前准备开口问姓名的时候,她就抢着帮我登记,我都有一种自己是收保护费的大姐大而她是跟班的喽啰的错觉。
在上交之前,我突然想到些什么,走到高龙腾座位旁边,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特异功能能够判断接近他的人是谁,也许是他多年临床试验最后造就的一身绝技。他以为我要进去,又半起身想把椅子往里面拖。
——我跟你换个位置吧,你坐里面,反正你也不太出来,这样方便点。
高龙腾真的是一个懒到极致的人,听完我的话,连再起身都懒,直接一把抱过桌上的书包用屁股挪到了我的椅子上,然后用右手把我勾在椅背上的书包拿下来扔到他原来的座位上。我知道这并不是恶意。
我也是出于私心,在新的磨砂玻璃被装上之前,这一大片窗口的视野范围都是裸露着的,过往的人可以毫不费力地观察到我的一举一动,青天白日,这种折磨对我来说跟剐下我的皮肉没两样。
我看他也没反对,并且很配合地和我调换了位置,也就不太在乎他的态度是怎样了,我按下了圆珠笔的弹力后盖,把座位表上我和高龙腾的位置互换了一下。
广播里响起《运动员进行曲》,排队出操的时间到了,我们事先没有排过队形,虽然小梁老师一再强调要我们从矮到高排,但很多人还是无组织无纪律地选择和自己要好的几个人站成前后,比如我和杨思还有刘珊珊。前面几个班的队伍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们这里依旧乱作一堆,最后小梁老师没办法,一摆手让我们边走边排。
初三是不用出操的,我个子不算高,最终被梁老师排到了第八个位置,正好看到陈逸坐在离操场不远的树下听歌,张孟轩不知道去了哪里。烈阳下的容颜是最容易被看出破绽的,没有任何皮肤上的瑕疵能不在阳光下曝露,空气里的每一颗因子都是滚烫的,我的汗不断地被蒸出,有些发丝贴上颈部,显得头发特别少,不知道古湘要是站在这艳阳之下,接受酷日的审判,会是什么模样,但一定比我好看。
不想被陈逸看到这幅样子,我低头去看亮绿色的草坪。但仍是觉得他的目光由远而来,甚至还伴着他标准式的浅笑。
学校的话筒很劣质,不断传来信号干扰的杂音,像是沸腾的浪不断激在身上,有几个体力不支的已经晕倒让老师扶出去了。藏青色的校裤裤管太过宽大,没办法像牛仔裤一样黏在腿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颗颗汗珠从大腿两侧流向脚踝处,红血丝是绽在脸上的毒蔓藤,已经顾不上好不好看,只想冲到水龙头前放一池冰凉的水,再把脸浸进去,我抬手理了理头发,用余光一扫不远处那片绿荫,陈逸已经不在树下。
简讯是出操前五分钟传来的,那时候我正把登记好的座位表拿给小梁老师,来信人是陈逸,生怕错过什么,在刘珊珊和杨思暧昧的笑声中急急忙忙解了锁。
——杳杳,猴子去接陆佳云了,等下就我们两个人去吃饭,班里的事情完了就发个简讯给我,我下去接你。
一束从渺远星球而来的焰火在我脑里绽放又湮灭,像吃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顾昕昕给我买的综合果味软糖,七八种水果的甜腻在嘴里一齐炸开,已经不知道该惊喜还是害怕。我想掩饰住这种惶恐,却在前座二人的逼视下越来越没底气。
——杳杳,你说实话啊,你是不是有男朋友,嗯?刚才是你男朋友发来的短信吧。
杨思的额头就快要抵上我的额头,我看到四周的人都已经开始收拾书包准备走了,并且我知道陈逸已经结束了班里的事情在等我的简讯,不想再拖延下去,我推着她的肩膀让她别再问,一边的刘珊珊认定我这个举动是因为害羞了,按住我的手臂不让我动。
——快说快说,不然不让你走。
我越想抽离她们两个越起劲,杨思的椅子砰砰地撞上我课桌的前沿,连带着旁边的桌子一起被震了一下又一下。
——喂,不要晃了啊。
坐在里面的高龙腾抬起头对着刘珊珊抱怨,我刚才居然没注意到他还睡在一边没有整理书包,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经不起男孩子的挑衅,当然在当今任何年龄阶段的女孩子都早已不俱古时三从四德的不平等条约。
——我跟杳杳说话关你屁事啊,有病!
原以为高龙腾会再反驳回去,然后我就可以趁他们吵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溜之大吉,谁知道他眼皮又马上垂了下来,脑袋再次靠上手臂睡了过去,我在心底狠狠地“靠”了一声,腹诽着他也太不争气了吧,起码也给我再挺个三四回合啊。
刘珊珊的性子比杨思要火爆一些,一把推开她冲到我面前。
——杳杳你让开!
我“啊”了一声但还是乖乖起身,刘珊珊把我的椅子搬到过道上,一脚踹在高龙腾的腿肚子上,我不知所措地看向杨思,杨思示意我快点走,我拿起书包连背上都顾不得,抱个满怀就往教室外跑。
青春的导火索总是这么任性地被点燃,在我们都被年轻这本册子除名了之后,珊珊才告诉我,这一天她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想让高龙腾能够多看她一眼而已,当我们得不到关注的时候,毁灭和破坏成了唯一能换来回眸的机会,心不苍老,我们怎么也学不会柔情。那时候我们坐在三十楼的天台上,朝着杭城的夜景晃荡着双腿,用啤酒干杯,拥抱着哭到了天亮。
——我好了,在校门口等你。
在走廊上匆匆发了这行字,我知道要是等他来教室接我一定会出事,却忽略了在校门口会被更多人看见。站在值勤台上的同学对我态度似乎很不友好,可能是因为嫌我站在这里不走影响他工作了。当然我也不太待见他,他戴着绶带的样子比起陈逸来差远了,就像围了一条大红色的挽联。
为了不让自己看上去很闲,我站到一边传了个简讯给陆佳云问她张孟轩的事。她说她放学路上钱包给人扒了,公交卡放在里面,只能让张孟轩去接她,我说你怎么不连手机也一起给人偷了,她发了个鬼脸过来后我就没再回了。扯着书包的肩带,我又踌躇起来。
和陈逸就这样单独出去,算不算作约会,虽然我知道这都拜张孟轩偶然的缺席所赐,但还是隐隐约约觉得被硌到了。不安的浑浊液体沒过心脏,暗昧的情绪正好达到它的沸点,心脏壁上的毛细血管阵阵发痛,胀成摄人的黑红色。
陈逸远远地走来,不必等他推开人群,我就知道是他。我甚至有一种大胆的直觉,在望不到尽头的回廊上,一字排开十几架升降电梯,我闭着眼睛随着意识驻足在一台前,下一秒电梯门打开,我看见的一定还是他眼里灿漫的微光,他身上暖阳的味道太过明显,像是晒了一个上午的鸭绒被,可以包裹整片凛冽冬日的苍穹天宇。
不知我有没有被这团光笼着,会不会有一天,他就这么像走过此刻所有不相关的人一样也走过我,最终还是走向了别人,如果这场铺天盖地的困苦最终都要打在我的船头,那我会不会宁愿一开始就不要扬起帆。
——杳杳,你脸怎么这么红?
——啊?
我用两手的掌心捂住双颊,但我的手并不像小梁老师的微凉,所以根本起不到降温的作用,反而让毛孔更闷。我把刚才的打架事件简单地陈述了一下,当然我没有提起于天晨轻佻的戏弄。
其实那些窘迫早在我看到刘珊珊失控的时候就烟消云散了。我根本没意识到红血丝是怎么再次燃烧起来的,这种感觉之于我,也许就像陈逸带来的悸动,温润的炙烤让我忘却了在身上各处爆裂开的疼痛,却还要双手合十,企盼终有一天伤口结出花。
顾昕昕灰白色的MP3里有一首歌,总是被我借来循环播放,是Twins的《朋友的爱》。
“为什么只可跟你维持朋友的爱,无人知偷偷约会也会觉得不该。”
我的手依旧捂着脸,他抓着我的手腕想让我放下,我差点以为他要牵我的手。暧昧不清,是非不明,人一旦与岁月脱了节,想必就再没有脸做这些事了。
——陈逸!
远处是夏日里腾起的热气,一个女生出现在迷蒙的视线里,一动身,犹如一面移动的招魂幡,一招手,我脚下的地融成了泥泞的半固体,浅灰色的幕重重压下来,好不容易偷来的戏份终于在主角赶到之际被迫杀了青。
没人告诉我古湘也是智新的学生,但是她没有穿校服,修长的双腿裹在紧身复古蓝牛仔裤里,衬衫袖口的拉绳垂在小臂,等她站到我面前挽起陈逸的手那一刻,我就已经失色了。
我看了一眼站在值勤台上的人,他的眼睛从她出现那一刻就没移开过,连绶带滑到了肩膀以下都没有察觉。这对佳偶洒上叫做阳光的金粉,才叫天成啊,走过去的男生们纷纷回头打量古湘,而她像是湖光粼粼上骄傲的白天鹅,伸长尊贵细长的颈脖无视所有的青睐,一心只注视着她的王子。
不是说好的,只有我们两个么,也不是这么绝对吧,只要她出现了,一切的规则不是都被九月里掺着热潮的风吹乱了么。
风卷着旋律再次徐徐而来,搅乱我的一汪失落。
“为什么只可给我纯情神圣的爱,为什么她比我迟到却胜出比赛?”
2007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