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湘,你不是去医院了么?
——是啊,医生说我病情最近很稳定,不用再详细检查了,给我配了点药就放我回来了。
她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上面确实印着邵逸夫医院的院徽,表示她没有说谎,同样是被汗水浸润了的发丝,为什么侧贴在她的脸颊边,就像是美人虞姬与霸王诀别时最后一眼的怅惘呢。在强光的照耀下,她照样是动人的,我遐想中的微瑕并没有出现,一块和田玉在灯光下只不过显得更通透而已,这是鱼目混珠的岫玉无法去效仿的。
她从一开始就看到我了,但是似乎是故意在原地跟陈逸说了好几句话才转过头来作惊讶状看着我。
——杳杳,你也在啊。
——是啊,本来我们要和张孟轩一起去吃饭的,结果他说他要去接陆佳云,所以……
——那你跟我们一起去吧,上次我和陈逸去过那家面馆就离这里不远。
主语一下子变成了他们,我成了不得体的搅和者,本该反感这种妄自菲薄,但我也认真思考了这种定位是否已经成为我的真实写照,无论我最初出于什么本意。
他们说的那家面馆开在官巷口,离学校不远,就在55路公交站的边上,旁边是一家复式的婚纱摄影楼。金黄的灯光打在裙尾蓬松的薄纱上,高挑的塑料模特纤细的手指随意搭在腰间,没有五官甚至没有头发,竟不让人觉得滑稽,反而能自动脑补成她拥有戴安娜女王柔顺典雅的发髻。
一些让我自轻自贱的画面总是在脑里层出不穷,我能想像得到,即使古湘病得再重,或有一天做化疗掉光了头发,但她只要戴上蔓帝拉型的珍珠缎绒头纱抬高下巴站在陈逸身边,必定不会引来分毫唏嘘,不会显出半点突兀。
路过摄影楼的时候,古湘撒娇般摇了摇陈逸的手臂,用手指了指在橱窗里展出的占的空间最大的一件拖尾型馨黄色礼服。她的手很瘦,一抬起来,没有表扣的腕表就往下滑了好大一段,我几乎能听到经过的雄性动物们在一边吞口水的声音。
陈逸对她微微颔首,转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初晨的芒,有秋夜的彷徨,还有一条架在悬崖峭壁上摇摇欲坠的古老栈道,转身已然无路,咬牙踏上,也未必能逃深埋无底山渊的命。
他也许想说他并没有向她承诺什么,那一低首不过是敷衍而已,我想笑笑说我没事,我相信,但说出来恐怕更会引起误会,古湘是不能伤的,陈逸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向我温柔地警告。我耸耸肩加快脚步跟上他们,但是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落在了最后。
转眼就站在面馆前,玻璃窗上一个大大的“奎”字,果真像古湘说得那样,这里生意很好,仅是小小一家店面,就颇有点人头攒动了,照这个样子,排半个小时以上的队是免不了的了,我该用什么去打发时间,和身边的呢喃细语。
——陈逸,里面人好多啊,先陪我去买宣纸吧。
在两幢楼宇之间的小巷里,靠右侧有一家卖墨宝和文房四宝,有个很讨巧的名字叫“笔墨纸宴”,古湘是从小学唐楷的,家里光是字帖就藏了一面书柜,我总算知道她浑然天成的气质从何而来。
——杳杳,要不你先进去等位置吧,我还要买点别的估计要很久呢,你要是饿了就先点面吃吧。
我们就站在店门口,有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恰好跟人打闹着跑进面馆,撞歪了我的书包,古湘扶了我一下,我开口说好。反正我根本不知道买那些用具要多久,我没有书香门第的背景,没有被谆谆善诱的童年,坐在出租车上离开老房子那一天,我只有满腔的离愁,因为就连顾昕昕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什么都知道。
面馆里的暖气很足,就算大门敞开也阴凉得很,前台的女服务员问了我人数,登记过后给了我一张号码牌让我在休息区里等,我一看连坐的位置都没有了,就靠墙站着。
人实在有点多,等了没多久就有几个人坐不住了,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起身就走,刚好空出几张没有靠背的沙发座,我随便找了个张看起来新的坐下,面馆毕竟不是什么高档西餐厅,吃完的人一般拿张餐巾纸擦擦嘴就走了,不可能再闲情逸致到点一壶绿茶坐着。而且先后陆续有在等候区的人离开,所以等待的时间并没有我想象得久,二十分钟不到一点就轮到我了,当然这期间古湘和陈逸并没有回来,虽然我不知道那家店的具体方位,但是听着古湘的描述,我知道那其实不远,我没法去估计他们什么时候买好宣纸,又用了多少时间做别的事。
我不能再多想,因为答案并不是飘在空气里,一抓就能握紧的尘嚣。
拿着对讲机的青年服务生把我领到一张靠窗四人桌前,在这之间我们依次路过了七个买单走的客人,两个双手端了三四碗面的服务员。清洁大妈看我坐下,过来抹了几下桌子,矮小的身材让她几乎是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擦,店里太忙,她只是敷衍性地粗略擦了几下就走开,隔壁桌在招呼她过去清理,有些汤渍正好被她的抹布推到了桌子的边沿。陈逸喜欢干净,我打算等下点完单后把桌子再擦一下。
才一转头,刚才领我进来的服务生已经不见了,代替他的是一个穿着红色员工制服的女服务生,她把一张菜单递到我面前。
菜单的样式简陋得可以,没有以供参考的图片,也没有花里胡哨的名字,甚至有些面似乎是涨价了,却懒得再重新做一份,直接拿不干胶往上贴标了价格。这样的店面一定不是以服务态度揽客的,我刚才闲得无聊观察了一下周围,来吃面的人大都上了年纪,小年轻们极少,有几个年纪小的也是由大人带着,就比如刚才在门口撞上了我的那个。看来古湘会找到这种地方说明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也有可能是陈逸带她来的,他们两个之间总是有些过往是让我无处介入也不忍介入的。
菜单上没有推荐,来这里的人大概多半是熟客了,我看有几桌连菜单都没拿就把面都点好了。也没有什么XX招牌面或是XX经典款之类的面名,实在无从下手,我看到桌边的女服务生已经开始微微跺脚了,但上半身还是保持不动,脸上笑得灿烂,抬头纹都挤在一起。我一看就着了慌,随便指了个名字给她看,她用圆珠笔在点单卡上涂了几笔就把单子撕下来给我,我拿了过来方在手边。但她还是没走,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我好笑地理了理头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小妹妹,我们这里是点餐前买单的。
——啊……哦。
我把放在背后的书包放到腿上,拉开拉链找我的钱包,摸了几下我又把头探进去看,才发现完了,昨天晚上我只记得把要交的作业放进书包,根本没把钱包带来。女服务生还是站在那里笑得谄媚,我不知道这时候我要是告诉她我没带钱包,她那张脸会不会瞬间裂掉。
——那个……我们人还没齐,我想等他们到了一起付。
——没关系的,我可以再帮他们开张单子。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张看上去会赖账的脸,虽然她没明说但我也知道她在我翻钱包的时候看出了异样,吃准了我没钱付账怕我抵赖,硬要我现在就付。
这种窘境我是第一次遇到,我很少一个人出来吃饭,忘带钱包的概率就更小。
——小妹妹,你是不是没带钱啊?
我的无措正好印证了她的猜疑,虽说顾客至上,但态度再好服务生也没必要跟一个想吃霸王餐的人客套,更何况这家店根本不缺我这一笔生意,大可以不必委婉周旋,我都能想象得到我双手套着塑胶手套在厨房的最角落里洗着堆起来比我人还高的碗碟的样子。
我拿起书包想走,但腿完全是软的,我如果就这么被他们赶了出去,那等下陈逸和古湘回来我要怎么交代。我只要一想到古湘会用她柔若无骨的手过来搭着我的肩说没关系我请你吃,就感觉头皮要命地麻。
——别拉着我,我不是说了么我有朋友在这里……
面馆里的事故好像出现了第二分支,拉扯谩骂警告声正朝这里移动过来,我旁边的女服务生也被吸引了过去,我心想趁机走了算了,刚起身,怀里就多了一个匡威的黑色漆皮书包。我总觉得这种场景好像在什么时候出现过,在我看到来人的时候才觉得难怪。
右边的肩膀突然受到撞击,左肩被于天晨一手揽住,他的手劲很大,裹着纱布也让我有一种骨头被捏软了的感觉,我想推开他好让自己站起来,被他转过头一眼瞪了回去,在那个女服务生的旁边又出现了个染了黄发的小伙子。
——看到没有,这是我女朋友,我们穿的是情侣装诶。
拜托学长,这是校服吧……
小黄毛满脸通红地说了声抱歉就走了,我都有点怀疑他的脑子是不是用张孟轩的头发做的。那女服务员还是站在原地,已经毫无忍耐可言,她不停地用圆珠笔的后端戳着桌面,笔芯缩进去又被挤出来,“咯拉咯拉”的声音让人心里发毛。
——现在人来了,可以付钱了吧?
连称谓都省去,看来我要是再拿不出钱就真的要出乖弄丑了。于天晨也没问我是怎么回事,直接夺过她刚才从我桌上收走的菜单,手又想往我肩上搭,我刻意往里坐了一点跟他保持距离,他才知趣地把手放下,看了几眼,他又把菜单塞到我手上。
——小红学妹,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啊。
再次听到这个无厘头的称呼我真的很想用脑袋在旁边的玻璃上撞出个口子逃出去。但是于天晨的出现对我来说无疑是个转机,与其被他们赶出去然后等着古湘带着敌意和讥嘲的救赎,还不如现在就脸皮厚点接受他的提议。
反正……反正他也把我吓得不轻不是。
2007年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