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怎么想也觉得这件事情绝不可能,我不是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听过一次,在开学典礼的处分名单上又听过一次,那个字的的确确读“晨”,就算是我听错,也不可能接连两次犯这种错误,至少身为一个杭州人,我还是对我的语音听力有信心的。
但我也无法解释这个凭空出现,应该说是早就在那里光芒万丈的虞天神为什么身形和我认识的于天晨那么相似,要光是这点也并不奇怪,诡异的是连声线都能同步到这样的状态。而且这只一字之差的两个名字也实在让我没了底气。
我握紧拳头贴着人中,学习电视里智者思考的样子垂头冥思,没想到这种自我催眠方式还真的起了一定的效用。
假设于天晨和虞天神是同一个人,假设我这个听者没有出错,那么这纰漏肯定出在传送信息的源头。
没错,我两次听到于天晨的名字,都是出自那个五十来岁的体育老师之口。因为跟杨思和刘珊珊这两个喜欢探人底细的人在一起,我也无意中知道了很多老师的生平背景。我记得她们好像跟我说过,那个体育老师并不是杭州人。所以他的口音不标准是极有可能的。
思路蔓延下去,我很自然的想到了某次上体育课。我们的旁边是初三的某个班级,他们那节体育课的内容是跳长绳。于是我们就在热身运动后听到从不远处先是传来一阵哨声,然后是体育老师沧桑饱满的一句“集合!跳长城!”。
当时光顾着和班上的人一起笑得人仰马翻,压根没往别的地方思索。如此看来,这个老师的确操着一副“CH”“SH”不分的口音。而且“虞”这个姓氏实在是太稀少了,第一次听到杨思和刘珊珊提起的时候我也在心里划拉了好久才记起这个字怎么写,所以在我当初听到他名字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把他的姓归类为还算比较常见的“于”。
从假设到验证到下结论,步步逼近我并不想揭开的迷雾。我抓紧座椅两旁的扶手,磨砂的质感像是被我的手心打上润滑。
这几个月我都干了什么?我见过他认识他,一起吃过饭吵过架,甚至是我的床上都被曾经是他的所有物占据着。过去也只觉得他是个生活作风不太检点,思想行为不太正经的有点小帅的学长,但总是无伤大雅的,但也不会深交。突然被一束万众瞩目的光打到几公里之外,我好不容易扶着膝盖站起来,挫败感又直直打上肩头。
更重要的是,他竟然就是杨思那个心心念念倾慕着的学长,杨思为他痴迷过疯狂过失意过,甚至还在身体上留下了永远不能褪色的疼痛记忆。
但是我又做了什么,我明明认识他,我可以把她的酸楚和痴慕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他,就算只是零星边角,也许也能多多少少帮到她一点。我甚至可以大胆一点,照着杨思为刘珊珊和高龙腾订制的计划,直接把他们一起两个约出来。
如果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再去跟杨思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他,但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喜欢的人。她还会相信我么?换句话说,他们还会相信我么?虽然我与她们的交情还没有深到可以跟与陆佳云媲美的地步,虽然我看似与班上的人都处得不错。但是真正能在一起活动的,我只有这一支队伍,如果这里垮了,那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再把自己的脸拉下来去混另一分支。
我只能侥幸希望她们能对我宽宏大量,但是这似乎也不现实。无论我怎么换角度,都觉得自己在旁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心机满腹的女生,故意不说出我与那学长的渊源,好躲在背地里吃独食。
这一自我斗争的过程虽然在思想中看起来漫长且跌宕起伏,但换算到时间上也不过约摸一分钟。等我勉强调整了下呼吸,台上的虞天神似乎已经跟观众席互动完毕。他一挥手,伴奏就像舞蹈舞台上的干冰一样,从演播厅里的所有音响里泄了出来。
从旋律开始到第一句歌词出来为止,我都觉得这首伴奏莫名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这种感觉往往是很懊恼的,就像在坐公车时听到一段熟悉的旋律却始终回想不出歌名,然后这段旋律就在那一整天里在你脑子里循环重复。
但好在他一开口我就马上想起了歌名,这样至少不会困扰我一天。
这首歌是张智成去年新出的单曲——《末日之恋》。顾昕昕电脑里的播放器貌似就收藏过这一首歌,由于她比起戴耳机更喜欢用外放方式听音乐,所以我虽然我对音乐并不敏感,却很少有什么流行歌是在我听来是陌生的。但恰是因为都是潦草听过,所以记得也非常杂,所以能记起这一首在我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虞天神唱歌和说话的有很大的出入,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平时故意作怪还是今天的表演有想表达的对象所以特地化身深情。我又想起他好像说过想要挽回前女友。
想象中出现了我与杨思一起的,荒唐的疯狂的,黯败的颓靡的笑。爱情里最无奈的事情就是对方好比深不见底的湖心,无论你往里面扔什么东西,除了溅你一身水,你什么也换不回。污水让发丝黏上脸颊,让衬衣贴紧躯体,我狼狈地跌撞地离开,却又要因为一缕不经意的金光,把自己拉扯回勉强苍白的希望里。
歌曲进入高潮,人群中有轻微的合唱声音,可见并不是大多数人都会唱。这恰好是最适当的度,选的歌太大众化,很容易造成全场合唱带走音准的反效应,选择一首另类冷清的,又怕人会在单薄的调子里昏昏沉沉。
——黑夜降临,别害怕,我爱你。
——末日前夕,请留在,我怀里。
——我在这世界最眷恋的事情,就是曾拥抱你。
一曲完毕,歌词后的尾曲还在行进,一直到音乐正式停止后的五秒,观众席才开始从角角落落汇聚起掌声。虞天神(其实我还是不太习惯这个听起来折寿的名字)一直等到掌声从繁乱变到稀疏,都没有一点要下台进行下一节目的趋势。
——今天这首歌,我要送给一个人。
我早就料到这首歌必定跟他的前女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无论是歌词还是他今天的状态,无一不把他往温情脉脉的形象上推。在那句话之后,那个名字没像想象中一样从空气里落下,那刻意的停顿又换来观众席的暴动。
然后不知道是谁站起来喊了一个名字,底下就全都附和地跟着嚷了起来。听读音那两个字似乎是万玲。
气氛马上就渲染到后排来,我四周的人都开始跟着喊,我旁边的那个学姐还错喊成了“万宁”,不过没在声群里也分辨不出来。
虞天神再次把话筒举到嘴边,似乎是要借着全场的力量将这两个字说出来。就像海浪努力跃过地平线去亲吻朝阳,就像暮霭冲破晨雾去挨紧天空,然后之前所有的徒劳的可笑的,嘈杂的纷乱的,都变成了可爱的铺垫。
是我错想了这半个小时,在少年们向往着轻狂的翅膀之下,总有一些深情被痴迷地捂着,如果想要永远地供养着它,我们总得放弃一些飞翔。
所有人意料里的罗曼蒂克还是被意外打得魂飞魄散。一个女生从前排的位置跑到侧边的楼梯,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舞台。喧哗从一两个人四周散开,然后全场又开始处于兴奋得无措的状态。
上了舞台的人毫无疑问就是万玲,那个被灼灼诉唱的女孩,我有点不敢抬头看她,两个太过闪耀的人站在一起,会不会像是磁铁的两个正极碰在一起产生互斥。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在陈逸和古湘身上得到了答案,那样的结果只会让我这个处于负极的人干脆失去了磁性。
我以为她会上台抱住虞天神,然后给一个假惺惺的誓言作为这场告白表演的结尾。烂俗甜腻的镜头从液晶电视的屏幕上被平移到了剧院的舞台上,我几乎可以想象杨思现在垂下的嘴角。
——虞天神我告诉你,不要再缠着我了!
剧院的话筒明明从音质还是声效上都该处理到极致,却在这句话落下以后被拉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无序电流,像一个人扭曲着五官朝什么都没有的暗处尖叫。你无法说清他恐惧的,究竟是黑暗,还是“什么都没有”。
虞天神载着星芒的眼睛里,突然被决绝烧成了死灰,他的身体在万玲走上舞台的第一个台阶开始就微倾向她,大概本来是想走过去握她的手,或者干脆拥抱,却被一句决然夺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现在的这个姿势僵硬而别扭,硬冷绝望。
这下观众席里的人竟默契地一同屏住了呼吸,似乎是不想错过任何一句这部好剧里的台词,连喘气声大一点都会被当成噪音。
被我捏在手心的手机里,显示了一条杨思六分钟前传来的简讯。
——杳杳你怎么啦,干嘛站起来?
六分钟前她的心情一定像是淋了早春温润微痒的细雨,六分钟后,转身来到了别人的盛夏,别人的汗水里簇满了慵懒的温情,她却被一阵暴雨打折了根茎。而此刻,这戏剧的挫败,我猜她也控制不好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这是秋天吗?萧条而落败的,十一月的奈何。
我想象了一下陈逸在我面前被古湘拒绝的样子,还有躺在脚边失落的灰末。我竟然没有对这一画面产生半分愉悦,果然你真喜欢一个人,是无法接受别人对他的冷漠和尖刻的。
把杨思带入我的心情,她对虞天神比我对陈逸,崇拜的成分要更多些,所以一定更是容不得景仰对象被拒绝的场面。我开始担心等下撮合高龙腾和刘珊珊的计划会被这一闹剧彻底拖垮,所以我连安慰套词都想好了。我就跟杨思说,被拒绝也不是坏事,至少她有机会了。
正当我对自己的反应有些小得意,舞台上的播放键像是被谁恶作剧地摁下了。
虞天神把万玲攥在手里的话筒毫不费力地扒了下来,一句话从舞台上殒落,将我整个生活颠覆,大地裂开,心悸沿着裂纹开出诡异的光怪陆离的花,像是蔓延在心脏的动脉,咚咚跳出恐慌。
——谁说是送给你的?
——这首歌送给初一六班,顾杳杳。
2007年11月25日